本文所說的三個專題,前有來龍,后有去脈,主要史實發生在明代。正是在明代,亞洲漆器工藝交流以其深度廣度進入了前所未有的歷史時期,漆器作為亞洲特色工藝品名揚世界。
一.圈疊胎工藝的來龍去脈
中國的漆器從三代斫木成胎開始,到戰國秦漢出現了旋木胎、卷木胎;卷木胎強度不夠,漢代人便在卷木胎上貼裹麻布以增強胎體強度,或以麻布糊漆成胎。剜木成胎的碗,古人稱“椀”,浪費木料太多;布胎漆盤、漆缽,費時費漆太巨;卷木而成的胎,宜于制為筒、盒,卻難以制作復雜弧度的缽、碗。唐代人在漢代人卷木成胎的基礎上,發明了用更薄、更長的木條或竹條圈疊成弧度造型變化的盤碗。將木材裁削成細長的薄片,置于溫水中泡軟,使之可以彎曲,將此薄木條一圈圈邊壘邊疊,從大圓旋轉至小圓,成型后,將木條稍端插入下層木條以定型。圈疊胎質輕并且可以圈出復雜弧度的造型,又比旋木胎大大節約了材料。在圈疊胎上,通體刮生漆,待干固,用刮刀將竹木條疊合凸起的部分刮削平整,然后,打底,刮灰漆,糙漆,㯡漆如常。
考古活動已經證實,長江中下游流域及中原出土的唐代素髹漆器中多有圈疊胎,漆碗大部分是圈疊胎,其材料有木,有竹。如浙江寧波和義路唐代文化層中發現殘漆器19件,其中碗、盤為圈疊胎[i];湖北監利出土的唐代漆器如碗、盤、盒等,用細杉木片圈疊成胎[ii];江蘇揚州唐代木橋遺址出土圈疊胎漆碗,已殘,碗底朱書“籍金上牢”,以示此工匠制品上等結實[iii]。圈疊胎素髹漆器從唐代流傳到宋元。如江蘇沙洲戴港村北宋墓出土“銀里剔犀漆碗”,銀里內用竹篾圈疊成胎骨(圖);湖北武漢十里鋪北宋墓、湖北監利宋墓、江蘇常州北環新村宋墓、江蘇武進縣林前南宋墓、上海寶山月浦南宋譚思通夫婦合葬墓出土的素髹漆器中,各有圈疊胎[iv]。如果說麻布糊漆成胎是漢代工匠的偉大發明,圈疊胎則是唐代工匠的偉大創造,從此,漆碗等弧形漆食具普及到了唐代民眾之中,成為宋代素髹器皿黃金時代的鋪墊。
圖:[北宋]圈疊胎銀里剔犀碗,張家港市文保所藏,選自陳晶編《中國漆器全集·三國—元》
宋元,日本僧人紛紛來華,往五山十剎朝拜圣跡,回程即將中華漆器、瓷器帶到日本,所以,日本寺廟及私家藏中國宋元漆器最多。當時中華文人、工匠來不及為創意十足、變化豐富的宋元雕漆命名,中日這一時段雕漆特別是剔犀稱謂混亂,如日本典籍有稱宋元剔犀為“屈輪”。考日本工坊與作品,“屈輪”其實是日本漆工手搖木機旋轉將竹篾圈疊為胎骨、打底、刮灰漆、糙漆、再于圈疊胎圈圈凹凸交替的線棱換填各色推光漆、待干固、研磨推光出一圈圈色帶的工藝,故名“屈輪”(圖)。日本人以“屈輪”代稱中國“剔犀”,正說明器因胎名,圈疊胎工藝隨宋元剔犀漆器傳到了日本。
圖:[現代]日本屈輪漆碗,作者:赤地友哉,選自白石和己等《髹涂的系譜》
明中期,漆盒、漆盤從簡練樸實大方轉向造型奇巧,“盒有蒸餅式[v]、河西式、蔗段[vi]式、三撞式、兩撞式、梅花式、鵝子式,大則盈尺,小則寸許。兩面俱花盤圓者、方者、腰樣者,有四、八角者,有絳環樣者,有四角牡丹瓣者”[vii],明清工匠將巧思放在漆器造型的翻新上,簡樸輕便的圈疊胎漆器不再為喜歡奇巧的明清時尚所歡迎,瓷盤、碗取代了漆盤、碗在日用器皿中的位置,圈疊胎工藝退出中國人生活,卻在日本與緬甸留存了下來。
明代嘉靖到萬歷年間,緬甸東吁王朝軍隊入侵中國云南邊境,引起曠日持久的局部戰爭。1531年,東吁王朝開始統一緬甸的戰爭,1553年滅中勃固王朝,1555年滅阿瓦王朝并繼續北進,進入中國云南,1569年滅泰國大城王國,1574年滅老撾瑯勃拉邦王國,成為東南亞疆域最廣的王朝。1752年,東吁王朝為1740年分離出來的后勃固王朝所消滅。民族混戰的歷史時期,恰恰也是民族藝術交融的歷史時期,中華文化與漆器工藝大舉進入緬甸,圈疊胎工藝隨之進入緬甸。筆者往蒲甘參加“亞洲漆工藝交流活動”,親見緬甸漆工制作將竹筒去青,劈成薄而窄的竹條,將此薄竹條一圈圈邊壘邊疊,僅憑手指快速旋轉,就能將竹篾圈疊為大小圓碗甚至復雜造型的供物器,成型以后,于收口處扣榫(圖)。胎成后打底,待干固,用刀將圈疊胎疊合部分的凸起削刮平整(圖),再重新打底,然后,刮灰漆,糙漆,㯡漆,研磨,退光,推光。
圖:[現代]緬甸漆工將竹篾手工圈疊為成大小圓碗坯胎,筆者攝于蒲甘(2017)
圖:[現代]緬甸漆工將圈疊胎刮漆待干再將疊合部分的凸起削平,筆者攝于蒲甘(2017)
二.蒟醬工藝的來龍去脈
1至2世紀,緬甸東北部出現了撣國,中華文化與印度佛教接踵進入緬甸。4世紀,緬族一支——驃族人在伊洛瓦底江流域建立了驃國。驃國與南詔國(738—902,今屬云南)來往頻繁,德宗貞元十八年(802年),國王雍羌遣人來中土獻樂,所帶樂器就有22種,見載于《新唐書·南蠻下》。明代頻繁的戰事,更使中緬文化交流頻繁。
“蒟醬”一詞并非來自緬甸,而是最早見載于[東漢]荀悅《漢紀》與[晉]嵇含《南方草木狀》[viii],[明]李時珍《本草綱目》記錄了中國西南以蒟醬葉子包裹檳榔、以刻紋填漆的漆盒存放檳榔、石灰和植物葉的習俗[ix],可見,中國漢晉就有“蒟醬”一詞,用蒟醬葉包檳榔果與蚌灰咀嚼以辟瘴癘的習俗明代已經就流傳在中國西南。洪武年間成書的《碎金》記漆器有“犀皮罽漿錦屖(“尸”下應為“羊”)剔紅朱紅退紅四明退光金漆螺鈿桐葉色楪子減楪菜盆缽盂椀盞盤盒”[x],王世襄先生認為“罽漿”就是“蒟醬”[xi]。如果此說成立,明代,“黑質紅細文”的“蒟醬”工藝就已經見載于中國典籍并由中國西南傳到了東南亞。
筆者曾經翻譯日本學者藤田敏彰《緬甸漆器》一文[i]。該文說東南亞人將檳榔蘸石灰包在叫“キンマ-タ”(Kinma)的植物葉子里,放在嘴里咀嚼,平時,這三件東西各自存放在漆盒里,三個漆盒成套,外壁都刻劃線紋再填漆,于是,東南亞人就將刻劃線紋再填漆的蒟醬工藝稱為“キンマ-タ”。藤田敏彰將“蒟醬”讀為“キンマ-タ”,是緬甸發音直譯,還是中華發音直譯呢?某日,筆者偶然查到,沈從文先生曾經在昆明文廟街、民權街地攤買得大小不同約十件漆盒,說“這類漆器在記錄上雖通稱它為‘緬盒’,本地人卻叫‘耿馬盒’,似乎屬于耿馬土司區產物。但……問及當地人,卻絕不能生產那么繁復多樣的東西。”[ii]耿馬,音同“キンマ-タ”,現為傣族自治縣名稱。原來,“キンマ-タ”是中國西南耿馬土司區發音,傳入緬甸后語音變化,現代緬甸人將蒟醬讀為“you”[iii]。這進一步說明,中國西南黑質紅細紋的鏤嵌填漆工藝傳到東南亞,藤田敏彰按照調查當地保留的讀音譯為“キンマ-タ”。到此,筆者終于理清了“蒟醬”工藝的流傳脈絡:出自中國,傳往緬、泰,成為東南亞與南亞特色工藝,繼而傳往日本。
明代《髹飾錄》“鏤嵌填漆”條下揚明注,“又一種有黑質紅細文者,其文異禽怪獸,而界廓空閑之處,皆為羅紋、細條、縠縐、粟斑、疊云、藻蔓、通天花兒等文,甚精致。其制原出于南方也”[iv];《黔書》記清代貴州有一種黑質紅細紋的漆器,“鐻車鐵筆,花鳥賦形,斫輪承蜩之技也;雕蟲鏤卉,運斤成風,崔青蚓、邊鸞之手也”[v]:可證黑質紅細紋的蒟醬漆器明清流行在中國西南。云南趙天華先生藏有多件當地收購的晚明至清代“篾胎填漆漆盒”(圖),表面刻八角網格紋后填紅、黃色漆,正是“耿馬盒”亦即“キンマ-タ”。黑質紅細紋的鏤嵌填漆工藝即蒟醬,至今流行于云南西雙版納傣族聚居區域(圖)。
圖:[晚明]篾胎“耿馬盒”亦即蒟醬漆盒,云南趙天華先生藏并供圖
圖:傣族蒟醬檳榔盒,選自《中國現代美術全集·漆器卷》
又筆者在泰國東芭博物館得見館藏文物“蒟醬漆箱籠”(圖):與云南耿馬漆器刻細紋后填紅、黃色漆的做法完全一致;又在緬甸古董店看到一件殘破的馬毛胎蒟醬漆碗,殘破處每道工藝程序清晰可見,手摸紋、質平滑(圖),可證確以鏤劃線紋再填漆磨顯成花的“蒟醬”工藝制作。然而,2017年筆者考察蒲甘數家漆器工坊,唯英國人維羅妮卡(veronica gritsenko)作坊所制為填漆(圖),其他作坊所制皆是只填顏料并沒有填漆(圖)。我告訴同行者:填漆比填入顏料費工得多,維羅妮卡(veronica gritsenko)激動得緊握我手幾乎要掉眼淚。筆者在倫敦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得見印度制蒟醬漆盒,也從鏤嵌填漆退化為填入顏料。筆者不能不強調:蒟醬的本源不是刻紋內填顏料,而是鏤嵌填漆。
圖:蒟醬漆箱籠,筆者攝于泰國東芭博物館(1997)
圖:緬甸古董店內馬毛胎蒟醬殘漆碗,筆者攝于蒲甘(2017)
圖:現代緬甸工坊制品刻紋內未填漆只是填入顏料,筆者攝于蒲甘Mala漆器工坊(2017)
圖:維羅妮卡作坊(veronica gritsenko)制品局部用鏤嵌填漆工藝,筆者攝于蒲甘(2017)
明末,日本與東南亞始有貿易往來,蒟醬漆器傳入日本并被用作茶器。江戶末期,讃岐國(即今香川縣)名工玉楮象谷(1806-1869)借鑒蒟醬技法,在竹、木胎上髹數道黑或紅漆,于紋樣內部刻劃密集的細線,填以彩漆,待漆干固,磨平顯露出線紋,推光。宋元戧劃工藝由“劃”與“戧”兩道工藝完成;明代著名工匠存清在漆面彩漆圖案或外圍用刀鉤劃線條而不戧金,中國漆工稱此種做法叫“清鉤”,日本漆工以存清之名命名此種工藝為“存清”[vi],玉楮象谷將“存清”發展為名品(圖)。筆者親見,現代此項工藝為輪島漆工傳承。
圖:[江戶時代]存清蓮紋鏡筥,玉楮象谷制,香川圓通寺藏,選自五島博物館《存星——漆蕓の彩り》
三.明清嵌螺鈿與琉球嵌螺鈿的異同
早在1392年,閩人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便將福建漆器髹飾工藝帶進了琉球列島。此前,琉球王府已設“貝折奉行所”制造漆器以贈將軍諸侯并向中國進貢[vii]。從1420年尚巴志父子統一琉球三山(山北國、中山國、山南國)建立第一尚氏王朝開始,琉球國更向中國朝貢不斷,琉球國嵌螺鈿漆器大量進入中國。光緒二十年(1894年)為籌備慈禧六十慶典,內務府行文粵海關成做“螺鈿漆盤四百件”,粵海關以琉球制嵌螺鈿漆盤交差[viii],可見入境琉球嵌螺鈿漆器之多。
琉球風嵌螺鈿漆器與中國風嵌螺鈿漆器有何異同?現存境內外這一時期嵌螺鈿漆器,哪些是中國嵌螺鈿漆器,又有哪些是琉球嵌螺鈿漆器呢?要弄清這個問題,必須往琉球本土考察,熟悉琉球嵌螺鈿漆器的藝術特征與工藝特點,并往東亞各國考察,熟悉東亞各國嵌螺鈿的藝術特征與工藝特點,才能夠甄別藏品是出自琉球還是出自中國。
2012年,筆者由日本學者小林公治先生引帶前往沖繩,浦添市美術館館長宮里正子女史親自挑選多件藏品供筆者觀摩;又逢該館舉辦“吉祥紋樣漆器大集合”展覽,展出館藏古代吉祥圖案漆器45件。小林先生還引領筆者觀摩首里城琉球古皇宮秘藏琉球漆器28件,觀摩琉球嵌螺鈿作坊全套工藝以及作品。共觀摩琉球漆器93件。加上對中國各地、日本、韓國漆器工藝的實地考察,試分析中國與琉球嵌螺鈿漆器異同如下:
先說嵌厚螺鈿漆器。筆者在浦添市美術館得見多件嵌厚螺鈿漆器,螺鈿圖像幾乎密不透風,章法卻往往有欠推敲而見松散,大量運用南韓“打撥法”[ix]將螺鈿片鑿成碎塊植入房廊樹石或人物衣衫,用南韓“切拔法”[x]切出螺鈿直條填充于屋頂、樹干、山石輪廓內并呈筆直排列;邊飾卷草紋則如半島嵌螺鈿那樣片片緊攏,密如鳥羽,如“嵌螺鈿樓閣人物圖黑漆香幾”(圖)。韓國北村美術館、首爾古都舍也藏有這樣螺鈿密不透風、多有割貝部件和切拔部件、邊飾卷草紋葉片緊攏的嵌螺鈿漆器(圖、圖)。以打撥法、切拔法取得螺鈿零部件的工藝,流行于朝鮮半島(圖、圖、圖),邊飾卷草紋葉片緊挨如雞毛帚般的嵌螺鈿漆器亦見于朝鮮半島(圖);中國明清嵌厚螺鈿漆器講究章法,疏密有致,卷草紋搖曳多姿,沒有以如此簡單工藝取得螺鈿零部件者。以上可見,琉球嵌厚螺鈿工藝在力仿中國的同時,也受朝鮮嵌螺鈿工藝影響。
圖:琉球嵌螺鈿樓閣人物圖黑漆香幾俯瞰,選自浦添市美術館《館藏琉球漆蕓》
圖:琉球嵌螺鈿炕桌面,北村美術館藏,李宗憲供圖
圖:琉球嵌螺鈿樓閣人物圖黑漆炕桌面局部特寫,首爾古都舍藏,筆者攝于首爾(2009)
圖:韓國漆工用打撥法將螺鈿片敲擊成碎片拼為小花,2009年筆者攝于原州李亨萬漆器工坊
圖:韓國漆工用切拔法將螺鈿直條拼撞成圖案,筆者攝于原州李亨萬漆器工坊(2009)
圖:朝鮮以打撥、切拔法制作的嵌螺鈿山水紋黑漆箱,采自李宗憲《東亞洲漆器》
圖:朝鮮嵌螺鈿菊唐草紋黑漆盤(請與琉球嵌螺鈿對比),采自李宗憲《東亞洲漆器》
再說嵌薄螺鈿漆器。中國風嵌薄螺鈿漆器藏于琉球地望如:首里城琉球古皇宮藏琉球“嵌螺鈿山水樓閣圖黑漆四角切盆”(中國稱“盤”),嵌螺鈿樹葉造型豐富準確,嵌螺鈿云紋纖細宛轉,灘涂蒔播貝粉,疏密以致,變化靈動,盆心針刻蘇州名勝“獅子林”三字。無獨有偶,美國某夫婦捐贈大都會博物館漆器中有一件“嵌螺鈿山水樓閣圖漆捧盒”(圖),直徑達40.6厘米,盒面嵌螺鈿為山巒起伏,曲水繚繞,茅舍點點,真乃“一片江南”(借米芾形容董源畫之語),旁墻嵌螺鈿錦紋細致規矩,與古皇宮藏琉球“嵌螺鈿山水樓閣圖黑漆四角切盆”構圖、嵌工均極酷似。然此景唯江南可見,此盒唯江南能造,此盆此盒不產于琉球,應是清盛期蘇州工匠作品。
圖:[清]嵌薄螺鈿山水樓閣圖漆捧盒,選自屈志仁《東亞漆器》
再者,要鑒別琉球嵌薄螺鈿漆器,必須先行了解琉球取得螺鈿片的方法是“煮螺”與“折貝”。1690年,琉球人大見武來杭州學習“煮螺法”[xi],從此,“煮螺法”在琉球流傳而在中國大陸失傳。“煮”者,反復敲打去除死夜光螺外殼的石灰質,入鍋加水煮一夜取出,再敲打外殼石灰質,再煮一夜,再取出敲打,夜光螺外殼石灰質脫盡以后,見出片片層疊的薄貝,用刀劈開為若干薄片。“折”者,磨也,將夜光螺順螺紋切割為三圈,砂磨變薄以后,自然舒展為長條狀螺鈿片。單面磨,得0.1毫米的貝片;雙面磨,得0.06毫米的貝片。“煮螺”所得的螺片碎、小、薄,“折貝”所得的螺片長而厚(圖)。用折貝嵌薄螺鈿可制大器物,如:浦添市美術館藏琉球“嵌薄螺鈿龍紋圓漆盤”(圖),直徑竟大到85.3厘米;琉球古皇宮藏有大小相當的龍盤,其襯色斑斕、大片嵌貼正可見琉球“折貝”特點。中國漆工乃將螺蚌切割成塊再磨或用油煎,所以,中國明清嵌薄螺鈿漆器上從來沒有琉球“折貝”那么長的螺片。用煮貝嵌薄螺鈿只能嵌細花且常被磨穿,如:琉球“嵌薄螺鈿團花紋圓漆盒”(圖),看照片精美異常,襯色比中國嵌薄螺鈿漆器更美,看實物則零部件失形,多有螺片被磨破即“漸滅”,顯然是用“煮螺”所得小而薄的螺片嵌飾的。境內外嵌螺鈿漆器是出自明清?抑或是從琉球傳入?更或是中國嵌螺鈿漆器傳往琉球?需要逐件細心鑒別。當代,琉球嵌螺鈿漆器將“折貝”、“煮貝”兩種厚薄不一的螺鈿片貼于一器再髹漆研磨推光,成品上,“煮貝”花紋乃磨顯而出,“折貝”較厚無法磨顯,乃磨去貝上黑漆后胴擦揩光(圖):區別十分明顯。
圖:琉球煮貝與折貝得到厚薄大小長短不同的貝片,筆者攝于沖繩漆器工坊(2012)
圖:[17世紀]用折貝制成的嵌螺鈿龍紋圓漆盤,選自浦添市美術館《館藏琉球漆蕓》
圖:[17-18世紀]用煮貝制成的嵌薄螺鈿團花紋圓漆盒,選自浦添市美術館《館藏琉球漆蕓》
圖:[現代]琉球漆盤上折貝與煮貝共存所以手感不平,筆者攝于沖繩漆器工坊(2012)
從以上三例可見,明代,亞洲漆器工藝走向了深度融匯。限于篇幅,本文無法展開其他,筆者將在《中國髹飾藝術史》中列舉更多例證,論述亞洲髹飾的交流融會。
(此文從人民美術出版社即將出版的《中國髹飾藝術史》中節選,發表于《民藝》2023年第3期。為使讀者獲取較多信息,特將《中國髹飾藝術史》使用而《民藝》刪減的圖片全部入帖,敬獻讀者)
作者簡介:長北,本名張燕(1944-),東南大學藝術學院教授,江蘇省文史研究館館員,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協會漆藝分會顧問,中國工藝美術學會漆文化藝術專業委員會名譽主任,出版專著30余種,連修訂版重印版約40本,發表論文、評論、散文等400余篇,專著獲國家級獎4次,專著論文獲省級獎若干次。
[i] 參見[日]藤田敏彰撰、筆者譯《緬甸漆器》,《裝飾》2003年第2期。
[ii] 沈從文《關于西南漆器及其他》,收入《沈從文全集》,山西: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所引見卷27,第20頁。
[iii] 參見大西長利著、楊立山譯《亞洲血液——漆》,南京: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22年版,第199-201頁。
[iv] 參見筆者《<髹飾錄>圖說》,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21年版,第214頁。
[v][清]田雯《黔書》,收入商務印書館《叢書集成初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重版,所引見卷下,第41頁“革器”。
[vi] 參見松田權六著、唐影等譯《漆藝史話》,南京: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22年版,第200頁。
[vii] 宮城清《琉球漆器·歷史と技術、技法》(平成3年版)書末附有年表,詳細記錄了1372年開始琉球向中國進貢漆器的名稱與數量。
[viii] 參見李久芳編《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清代漆器》,香港:商務印書館,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2006年版,第28頁。
[ix] 打撥法:韓國嵌螺鈿工藝術語。將螺片按壓在涂過膠漆的漆坯上,用鑿刀在螺片上鑿擊,使之裂開成碎片,再用刀撥攏成花。目前此法已傳入中國。
[x] 切拔法:韓國嵌螺鈿工藝術語。用割刀或機器將螺片切成直線,在涂過膠漆的漆坯上粘貼為直線圖案。目前此法仍為韓國嵌螺鈿漆器獨有。
[xi]參見《琉球國舊記》,轉引自石沢兵武《琉球漆器考》,明治22年版;荒川浩和、德川義宣《琉球漆工蕓》,昭和5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