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 | 李靈靈:網絡文學IP與非遺的審美消費(一)
時間:2023-10-12 來源: 中國工藝美術學會 瀏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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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文學IP是數字媒介時代非物質文化遺產活態傳承的重要場域,遺產借助網絡文學重構,并被青年一代審美消費已成為本世紀熱點文化現象,其蘊涵的中華文化基因借此在年輕網民群體中得到傳播、延續。在創意轉化方式上,網絡文學IP用“故事+情感”激活了非物質文化遺產,為其注入新的情感觀、價值觀和審美內涵。在傳播與接受過程中,青年網文粉絲從歷史的緬懷化為對文化遺產的親身審美體驗,構筑虛擬與線下聯動的生活美學。從動因和意義來看,既在青年亞文化中完成了新的情感價值觀念的傳遞,又在這個過程中抵御“現代性”,重塑自我的文化主體性。青年一代從活在網文IP的“遺產”中獲得了心靈修復的能量,具有了重塑族群文化認同感、與全球多元文化進行溝通的力量。都市化進程使得非物質文化遺產失去了賴以生存的生活語境,盡管活態保護已成這樣的共識:遺產不再只是陳列在博物館中供展覽的遺跡、靜物,當傳承的文化土壤不再,如何讓遺產繼續“活”在當下人的生活中?活態傳承的一個重要路徑是將遺產與文化產業互動,將非遺視為一種文化資源,加以創造性轉化。然而,由于非遺的不穩定性和復雜性,過度開發可能會消解非遺衍生品的文化個性,不能引發情感共鳴,讓人產生審美疲勞,還給傳統文化本身帶來威脅。漸行漸遠的神話傳說、鄉土邊緣的小傳統、地方性知識和物用,固然能滿足當下人一時的獵奇心理,然而要長久“活”在當下,并延續其生命力,并非機械產業化這么簡單。將非物質文化遺產創造性轉化的一個關鍵點,是將其注入詩意、凝聚情感和想象力,激發人們尤其是青年群體的文化認同,在一定社群中形成傳播效應。實際上,那些濃縮了非遺因子的網絡文學IP(簡稱“網文IP”)就是一種極佳的創意載體,它以詩意的、美的方式,在跨媒介開發中實現與文化遺產的聯動融合,尤其當人類社會向數字化遷徙,非遺在青年人群中的傳播邁向網絡虛擬空間,網絡文學IP更成為非遺活態傳承的重要中介。何為網絡文學IP?IP即為知識產權,從2014年起引發文化產業界高度關注,2015年開啟“IP元年”,圍繞“互聯網IP”知識產權的開發成為行業高度共識,實際上IP也是互聯網粉絲鏈條的一個延伸。網絡文學IP即圍繞網絡文學文本進行的一系列價值衍生,以文本為核心將其改編開發為文化產業鏈上的電影、電視劇、動漫、漫畫、游戲及文化旅游、產品周邊等。擁有龐大忠實擁躉的網絡文學IP具有極強的粉絲黏性,網絡文學文本愛好者往往也會參與文化產業鏈條上其他產品的審美消費。以大數據評估IP價值的時代,受眾偏好被放在重要位置,粉絲受眾的主體性在網絡虛擬空間得到釋放。非物質文化遺產借助網絡文學IP得以重構,并被青年一代追捧已成為本世紀熱點文化現象,從而開啟“國潮熱”“國風美學”熱。在這個過程中,網文IP是如何對非物質文化遺產進行創造性轉化的?讓文化遺產與當下人心靈產生鏈接的機制是什么?身為“網絡原住民”的青年粉絲是如何對其中文化要素進行接受和傳播的?創造性轉化的動因和功能意義如何?本文將從以上幾個問題展開對網文IP和非物質文化遺產關系的探討。一、從文化資源到故事情感世界:網絡文學IP對非遺的創意轉化非遺活在當下的一種有效路徑便是文學。社會、文化可能發生斷裂性的轉型,人們的日常生活可能發生變遷,然而被寫進文學中的文化元素往往和經典讀物一起保留下來。民間文化、“小傳統”進入文學創作,并不是新鮮事。從《詩經》《離騷》到現代知識分子的民間歌謠采風運動,魯迅創作《故事新編》事例,到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的“尋根文學”,以及21世紀初期開始的“重塑神話”運動,當代文學大量從中華傳統文化中尋找創作靈感,刮起了一股新世紀小說的“山海風”。文化遺產被視為一種文化資源,被不斷改寫、挪用和重塑。2003年,起點中文網在玄幻聯盟的基礎上建立,晉江文學城、磨鐵文學等網絡文學原創平臺隨即興起,青年們在沉迷于《哈利波特》《指環王》等世界性“魔幻主義”暢銷IP之外,有了自己的本土幻想小說平臺,其可看作全球“新神話主義”在中國的回響。大量網文IP擷取非遺中的傳統文化資源,尤其是玄幻仙俠類別的網絡小說,幾乎與傳統的復興共生,文化遺產以新的面貌進入網絡青年流行文化。網絡文學IP是如何對非物質文化遺產進行挪用與重構的?首先必須承認,網絡文學IP不可能是對遺產原生態的直接傳承。原生態存活在特定的生活場所、特定的社會形態中。時過境遷,在現代生活的沖擊下,某些遺產或許在比較狹窄的文化空間中保留了下來,某些僅有形象符號則以產業形態在大眾文化中存在。本雅明認為,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品其“靈韻”本質不在其物性,而在其事性。伽達默爾認為,藝術品在誕生時是“膜拜空間或社會空間中有意義的生活功能的載體”,而“在進入我們這個受特定歷史影響的生活世界之后”,就“成了純粹的審美和歷史享受的客體”。西方美學闡釋了藝術品從所處社會時空剝離出來成為純粹審美對象的過程。因為存在與接受的時空及技術條件變化,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事性”與“物性”也產生分離現象,當時的“事性”不再。網絡小說作家的初衷并不是用文字重現非遺獨一無二的實踐、活動、現場感和歷史感(否則就成了非遺記錄文學),而是以妙筆(鍵盤)為非遺注入新的“事性”。網絡文學IP要注入當下青年的心理體驗,需要有一個新的契機,與文化遺產鏈接。這種鏈接的方式便是通過“故事+情感(價值觀)”來實現。要使傳統文化記憶在網絡文學IP中復活,首先需要一個故事——通過創意構造一個使非遺形象符號重新活起來的虛擬世界,其次注入當下青年的情感和價值觀——賦予形象符號情感內核。這個創意轉化過程是怎樣的?網絡小說IP將文化形象符號加以重新構想,以最有趣甚至具有破壞性的方式重新描繪,文化因子在故事世界形成密集交織的網絡空間,可以無拘無束地想象和組合。或者像珍珠般散落,或者無聲無息、不著痕跡地融入故事世界,譬如植入故事發生的時空背景、某些情節要素、主角的關鍵性道具,等等。以晉江文學城大神級作家墨香銅臭的“墨香三部曲”中后兩部作品《魔道祖師》《天官賜福》為例。這兩部網絡小說“非遺”含量豐富,文學IP及其衍生作品紅火一時,形成現象級作品,影響力從國內輻射東南亞、北美、俄羅斯等地。《魔道祖師》故事架空在一個玄門修仙的幻想世界,作家密集地擷取歷史文化資源,不著痕跡編織進小說。故事歷史背景為魏晉南北朝時期,玄學興起,道家文化發展,世家風范、風流人物鼎盛,這些在小說中被設定為玄門世家。兩位主角有蘇州寒山寺“和合二仙”民間傳說的影子。為網友津津樂道的姑蘇“藍氏家規”參考了《顏氏家訓》等家訓文化。神話《山海經》中的玄武神獸被挪用過來,化為兩個主角合力殺死的妖獸。歷史、地方風物也是信手拈來:姑蘇藍氏居于江南水鄉,充滿水鄉風情、姑蘇方言,居處名曰“云深不知處”,遍種白玉蘭象征雅正高潔,家徽為抹云紋,家訓有一千多條;云夢江氏設定在湘鄂地區,地方風物為大江大湖、排骨蓮藕湯,家徽為九瓣蓮花,象征潔凈不染,家訓為“知其不可而為之”;傳統藝術中古琴、竹笛、玉簫等化為角色們的標志性武器,與仙劍搭配使用,符合古典君子文武雙全、德藝雙修的品格。這些密集的文化意象非常巧妙地符合了通俗暢銷小說塑造人物的典型寫法。為給人物鮮明的形象標識,作者選擇了從傳統文化中擷取形象符號資源,使得小說IP熱銷的同時,也帶動了非遺在青年群體中的傳播。在另一部力作《天官賜福》中,小說標題直接取自民間道教“天官賜福”說法,書中傳統民俗節慶被挪用拿來,設定為主角們命運改變的關鍵場景,比如有正月十五上元節天官賜福,舉行“悅神”、祭天儀式,中元節夜深不出門、人鬼會岔道的民間習俗,民間流傳的“鬼市”,中秋節供長明燈、賞民間地方戲曲,寒露時節民間社火表演等。
粉絲珍藏《魔道祖師》紙質版,源自小紅書,拍攝者“多肉”
粉絲珍藏《天官賜福》紙質版,拍攝者潘越
由于網絡文學IP具有文化產業鏈條上各門類改編的屬性,當IP轉化為動漫、影視時,這些文化符號和場景便會以具體可感的形象呈現,無論是出于市場考慮,還是對原著粉的尊重,制作者會盡量貼近小說原著的描寫,盡可能還原相關細節和場景。譬如,《魔道祖師》動畫片采用國風水墨畫制作,音樂也采用傳統古典樂器,盡量還原原著美學風格。《天官賜福》動畫片僅一個片頭就運用了敦煌壁畫、剪紙、皮影、國畫、版畫、書法等傳統文化元素來表現故事情節場景,組成美輪美奐的古典風情。《魔道祖師》電視劇制作人楊夏是原著小說粉絲,故事情節因為審核需要有變動,但整體上保留了原著的文化形象符號,其制作之考究,尤其是人物形象標識、服化道、場景的還原等,設計、確定最后的造型就花了半年多、用了120多張概念圖。最后電視劇火遍全球,文化形象符號也隨著網絡文學IP的走紅,與年輕群體產生了鏈接。《山海經》中的神獸、家規家訓、玄學清談會、各地民俗風物、節慶習俗等,這些原本對年輕人來說陌生的、過去的、古老的形象符號,以故事的方式被激活了。讓青年群體對文化形象符號持續產生熱情的,并不只是故事,賦予形象符號內核的,乃是注入當下青年的情感和價值觀。由于網絡文學IP普遍脫離了宏大敘事,側重個體心靈成長,具有強烈的情感特征,與傳統經典嚴肅文學的價值取向不同,網絡文學IP雖然也“載道”,但更重要的是它還提供情緒、審美價值,讓粉絲產生強烈的情感共鳴和詩性智慧,與故事世界完美地融為一體。民間傳說如《董永和七仙女》,在當下青年看來,董永拐走七仙女使她回不到天庭,不符合青年現代價值觀,因而誕生在農業文明時代的美麗愛情傳說,僅僅是傳說而已,不能在當下青年心靈中激起回響。《魔道祖師》和《天官賜福》雖然屬于玄幻仙俠類型,但拋開其類別不談,兩部小說想要表達的卻是非常嚴肅的主題,正如《魔道祖師》動畫主題曲所述:“探正邪兩道,觀世間喧囂,孤一身戰江湖,亦不曾,將內心辜負。”兩部小說的主角孤身歷遍人間滄桑之后,卻始終保有最初的本心,堅守內心的道義與善良,卻也深感世事艱難,無論人神鬼怪,無論正道邪道,所經歷的一切都是修煉道場,一世浮生若夢。帶有個人英雄主義情結的主角本身就是這個時代的“孤勇者”,暗合了社會文化潮流,讓青年群體產生強烈的“代入感”,以及深切的情感認同。同時,作者還設定了與之相匹配的CP,“孤勇者”最后發現:自己在世間并不是孤身一人,過程中始終有心靈相吸、志同道合的“知音”陪伴,《魔道祖師》講述“高山流水遇知音”,《天官賜福》講述飛升的神明跌落塵埃,游歷世間,始終有一信徒不離不棄。這些設定讓讀者粉絲如癡如醉,在強烈的情感驅動下,不斷追逐該類IP在文化產業鏈上的不同產品,當所有產品追逐完之后,仍然不滿足,知乎上一網友發帖求助:“入坑魔道,中毒太深怎么辦?”引發網友們圍觀安慰,資深“坑友”們建議“以毒攻毒”:“衍生不斷開發,每天都有吃不完的優質同人糧,坑底躺平很安心。”網友們帶著深厚的情感,一遍又一遍地追逐故事世界中具有表征意義的文化形象符號、場景(第二節詳細講述),如《天官賜福》中上元節祭天游儀式、寒露的社火表演等。在這里,傳統文化形象符號不僅是一種隨性拿來的文化資源,其因為與故事世界中人物的命運不可剝離,附著于上的情感濃烈,從而還具有了填補社會文化心理的意義。非遺以網絡小說IP為中介進入網絡流行文化,或許不能算是活態傳承,只能說是將非遺當作一種大眾文化“消費”。并且,由于文學的虛構性,確實具有“破壞性”的一面。墨香銅臭在《魔道祖師》寫作后記中坦言:本文大體風俗從魏晉南北朝和唐代那一塊,少有椅子,說“坐”通常是指跪坐,禮服是唐巾和圓領袍。但是明朝才有的辣椒和蘋果出現了,始于宋代的義莊出現了,建筑上的“重檐歇山頂”是清代叫法,某些詞匯和引用的詩句更是穿越。還提前到十五歲就取字。總之就是作者把所有喜歡的古代元素都糅在一鍋里燉了,無嚴謹可言。倒先不必介懷是傳承還是消費,從文化遺產的使用來看,雖然網絡文學IP用“故事+情感”賦予非遺形象符號新的“事性”,激活了其生命力,但極少能觸動形象符號原本的文化內涵。如,季中揚在討論民間藝術時所言,民間藝術文化內涵“結構的中心是原始文化觀念,次中心是世俗文化觀念,再次是大傳統文化觀念,外圍是變動不居的社會生活內容”,相對來說,中心和次中心極其穩定,“因時代變遷而發生變化的是民間藝術中的大傳統觀念以及當時的社會生活內容”。同樣,非物質文化遺產形象符號的核心文化內涵源自當時民眾的本能性需求,極其穩定,“故事和情感”屬于當下社會文化生活內容,其情感和象征意義有限,且僅對網絡文學IP粉絲文化圈起作用。另外,這涉及文化遺產是什么以及怎么看待文化遺產的問題,從遺產話語觀來看,文化遺產的價值未必在靜態的文化價值和意義,也可能關乎文化變遷,如勞拉·簡·史密斯(Laura Jane Smith)所認為的那樣,“正是人們當前對其進行的文化過程與活動使其變得有價值、有意義”。或許更為重要的是考察在大眾審美消費中,青年是如何通過網絡文學IP使用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即在粉絲文化圈內,青年文化社群是如何對激活后的非遺形象符號進行傳播和接受,并使其參與日常生活的。李靈靈,中山大學—西澳大利亞大學聯合培養文學博士,現為東南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文藝理論學會會員,SSCI期刊審稿人。主要從事新媒介文藝理論、網絡文學與文化產業、城市文化與傳統文化研究,在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hina Studies、《文藝理論研究》《民族藝術》等學術期刊發表中英文論文二十余篇,出版學術專著《新媒體與中國網絡文學》《打工作家:珠三角都市新移民的文化身份建構》等,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項目1項、教育部項目1項、省廳級項目若干等。責任編輯:張書鵬
文章來源:民族藝術雜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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