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 | 孫發成:從具身實踐到智能嵌入——媒介演進中非遺活態傳承的新向度(二)
時間:2024-08-16 來源: 中國工藝美術學會 瀏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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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語言媒介、口語媒介、文字媒介、印刷媒介、電子媒介、網絡媒介六大傳播媒介類型的產生體現了傳播媒介技術演進的過程。文字和印刷術的發明讓書籍、報刊等印刷媒介大行其道,電子信息技術的發展讓電報、電話、廣播、電視、電影等影響深遠,依托于電子計算機和多媒體技術、人工智能技術的網絡媒介成為當下最重要的傳播媒介。雖然一種新媒介的產生不會替代舊媒介的存在,但新媒介往往是新技術的產物,深刻體現了技術變遷對社會文化的影響。技術、媒介和人類社會一直處于互動之中,人和媒介的關系在一定意義上反映出人和技術的關系。美國著名媒介理論家尼爾·波斯曼開創了媒介環境學,他將人類文化的發展分為三個階段,即工具使用文化階段、技術統治文化階段和技術壟斷文化階段。在工具使用文化階段,人和技術的關系是比較友好的,技術服務從屬于社會和文化。他認為:“直到17世紀,世界上所有的文化都是工具使用文化。”18世紀末,瓦特改良蒸汽機后意味著技術統治文化的濫觴,波斯曼認為:“機械時鐘產生了新的時間觀念;印刷機使用活字,攻擊口頭傳統的認識論;望遠鏡攻擊猶太-基督教神學的根本命題。”但這一階段技術并沒有完全顛覆社會傳統,文化沒有向技術投降。直到20世紀初,電視和計算機的發明產生了新的知識壟斷,信息有泛濫和失控的風險,人可能淪為信息的奴隸。在這一階段,波斯曼認為“一切形式的文化生活都臣服于技藝和技術的統治”。波斯曼惋惜在技術壟斷階段傳統文化符號的流失,對醫療技術壟斷、電腦技術壟斷、唯科學主義等進行了批判。波斯曼的研究對我們理解和把握新媒介時代的非遺活態傳承有重要啟示作用。非遺的產生和傳承在大機器生產沒有到來之前,一直處于手工業時期一種非常自足、自覺的狀態,雖然有各種技術性工具的發明和使用,但這些工具都是服務于生產生活,沒有影響到非遺本身的發展和傳承規律。而在現代印刷媒介產生之后,非遺的傳承和發展受到了較大的影響,一種可以脫離傳承人身體而存在的被描述、被想象、被重構的“非遺”產生了,這大大提高了非遺的傳播效果,但也帶來了對非遺活態傳承的沖擊和挑戰。
東陽木雕工人使用電動工具雕刻。孫發成攝
作為一個與“在場”相對的哲學概念,“缺席”是指“存在的缺失狀態,也就是存在隱蔽于此時此刻(當下時刻和當下場所)”。從文字媒介的出現開始,人類的部分知識和經驗可以脫離身體而獨立存在。這對于人類文明的積淀和發展是非常有利的,特別是印刷術發明之后,大規模復制成為可能,知識傳播的成本降低,效率也提高了,人際傳播有限的時空得到拓展。
但是,非遺的知識體系具有具身性,非遺的傳承對于環境、空間、情境有較高的依賴性,需要傳承人的身體在場。否則,存在于印刷品中的文字描述只能是抽象的知識,即使書寫得非常細致、完整、詳盡,也無法復原彼時彼地的傳承情境,也就無法實現活態傳承。在非遺保護實踐中,一個地區無論收集多少民間歌謠、傳說、故事并出版,如果無人講、沒人聽,自然就會失去生命力。大眾傳播中的廣播、電視、電影等電子媒介直接將知識轉化為電子信息,可以實現將聲音、影像以極短的時間在廣闊的空間里傳播。我們可以通過電視看到非遺的相關影像,看到對傳承人的采訪或非遺的展演過程。但這些被傳播的傳媒文本往往經過了他者的剪輯或再闡釋,且無法實現實時的互動,具身的傳承場景不復存在,只能呈現為一種信息化的傳播場景。盡管后來有了現場的實時直播技術,身體可以遠程“在場”,但對于一個完整的傳承過程而言,依然無法逾越肉身缺席的鴻溝。
電子計算機和網絡技術、智能技術的發展,對人類社會的傳播生態產生了巨大影響。借助于技術構建的虛擬世界,身體以“比特”的形式與肉體分離了,現實世界和虛擬世界的界限不斷模糊。梅洛·龐蒂認為:“世界的問題可以從身體的問題開始。”在元宇宙技術的加持下,身體的遠程在場可以蛻變為身體的虛擬在場。虛擬數字人的出現作為一種身體的“數字在場”,“不僅拓寬了身體影像化的維度,而且再次將人類傳播活動的抽象能力提升到了新的高度”。虛擬數字人在非遺領域的應用越來越普遍,智能化、互動性體驗也不斷提升。2022年,以粵劇非遺傳承人李淑勤為形象藍本的虛擬數字人“小勤”在佛山亮相;2023年,以滿繡第五代傳承人劉思彤為原型的虛擬數字人、以南京云錦制作技藝傳承人郭俊為原型的虛擬數字人相繼問世。通過3D建模、動作捕捉、語音合成、深度學習等數字技術,非遺數字人的面部長相和身體塑造與傳承人真人類似,其面部表情、肢體動作、語音交流均可模仿傳承人本人。虛擬數字人實現了高度的擬人化,具有實時互動交流能力,在虛擬數字空間達到“在場”的目的。然而,當前非遺數字人的功能還比較有限,這種身體的虛擬在場目前還無法解決非遺實踐層面的真實情境問題,無法實現活態傳承的目標,但相信其應用場景將會隨著技術的進步不斷拓展。
首個粵劇文化虛擬數字人“小勤”。來源:視頻截圖
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媒介技術的進步正在不斷拓展我們的感官和器官,技術越來越深刻地延伸了人的神經系統,技術與人類身體的關系變得越來越緊密。物聯網、云計算、人工智能推動了萬物互聯、萬物皆媒的“泛媒化”時代的到來,人的身體也成了物聯網的一部分。因為“當可穿戴設備等傳感裝置可以直接發送人體的相關數據時,人體本身也將成為一種完全意義上的終端——人肉終端”。人體的終端化和人體上嵌入的智能物體(比如傳感器、芯片),使得智能化的人機合一形態成為可能,純粹的肉身將不復存在,這也使得基于傳統媒介時代的身體在場,借助科技實現了轉換,同一個人的肉體和思維可以同時并存于現實和虛擬兩個不同的空間。比如,“AR、VR 技術融合了人的多種感官,改變了人的在場方式,戴上VR眼鏡我們可以將肉體放置于現實中,而讓思維進入廣闊無邊的虛擬世界,營造出一種虛擬的在場感”。當非遺傳承人也成為一個智能化的人體終端時,其傳承、傳播非遺技藝的行為將會產生重大變革。非遺知識的存儲、非遺技藝的體驗將出現新形態。
目前,已經有相關探索的成果。比如,南京云錦制作技藝在傳承過程中開發了一款《妝花》程序,技藝操作者通過可穿戴虛擬現實設備以云錦織手的角色按照程序提示進行織造,能夠實現基礎技藝的動作學習。這一實踐方式“借助HTC VIVE頭戴式顯示器與3D手勢識別體感控制器厲動(Leap Motion)的數據融合,程序可以直接對操作者手部動作進行識別,無須手柄等外部設備即可實現在虛擬場景中用雙手進行織造操作,呈現更為真實的交互體驗”。智能化時代,技術對身體的嵌入將會成為必然趨勢。雖然非遺是基于傳統社會而產生的,但是未來的傳承人也許終將無法擺脫技術嵌入的影響,只不過這一進程可能會比其他行業要慢得多。
20世紀加拿大原創媒介理論家麥克盧漢認為,“一切技術都是肉體和神經系統增加力量和速度的延伸”。從媒介演變的歷程看,麥克盧漢的這句話直到今天還是有意義的。以往對非遺的研究并沒有特別強調媒介技術發展之于非遺傳承的重要意義和影響。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以身體媒介為核心建構起的非遺活態傳承體系是非常穩定、有效的。但隨著大眾傳播媒介和智能技術的發展,身體的在場發展到了肉身和數字身體的并存,再到人機融合終端的出現,技術不僅延伸了肉體的技能,更是從神經系統入手影響了人的思維和行動。未來的非遺活態傳承,取決于傳承人處于何種狀態,他們也許是作為肉身而存在,也許是作為人機融合終端而存在。值得我們警惕的是,在當前的泛媒介階段,非遺的傳播已然非常喧囂,不管是官媒還是自媒體,都在以不同方式展示非遺的豐富多彩。但在夾雜著濃厚商業色彩的媒體傳播中,非遺不能過度被流量綁架,不能以傳播掩蓋了活態傳承的本質。
孫發成,山東安丘人,浙江師范大學設計與創意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浙江師范大學浙江省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基地原主任助理,浙江省民俗文化促進會副秘書長,浙江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專家庫入庫專家。主要從事傳統工藝、民俗藝術、非物質文化遺產方向的教學、研究和社會服務工作。2012年畢業于東南大學藝術學院藝術學專業,獲文學博士學位,同年任職于浙江師范大學。曾獲得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項目1項,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項目1項,浙江省規劃一般項目1項,出版著作3部,發表論文30余篇。長期參與浙江省非遺保護實踐工作,承擔了浙江省各地市的20余項國家級、省級非遺項目的申報工作,參與多次浙江省非遺項目及傳承人評估工作,參與多項浙江省文化傳承生態保護區、文旅融合示范區等規劃工作。
文章來源:民族藝術雜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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