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所說的木魚,不是和尚敲的那種法器,而是用木頭雕成的魚。
舊時寧海,“地迫山海,產慳食嗇”,十分貧瘠。特別是山里人家,真叫衣不遮體,食不果腹。不過山里人懂得苦中作樂,他們把連綿起伏的竹海比作大海,將生長在山地里的竹筍叫作“山里黃魚”。今天,寧海人去山里挖筍,許多人仍會夸張地說一句:“去抲山里黃魚嘍”。更有意思的是,舊時山里人過年,許多人家的餐桌上會放上一盤只許看不許吃的菜——木魚。木魚身上著彩,還撒了新鮮蔥花,乍一看,幾可亂真。
關于魚的年俗,由來已久。史載漢朝時,民間就有把魚畫在門扉上,用來避邪。到唐朝,魚的圖案使用更廣泛了,大門、柜門、箱門上,幾乎無處不在。隨著歲月的流逝,魚的避邪祛災功能逐漸淡化,而是作為吉祥物被保留下來。人們喜歡用魚來表達美好的愿望和祝福,魚水之歡,魚躍龍門,如魚得水,魚傳尺素等等,都是吉祥成語。年畫中常會出現一個大阿福模樣的小孩抱著一條大鯉魚,喜氣洋洋。在中國,魚自古以來就是衡量生活品質的一大標準,所謂生活富足,就是有魚有肉。在我們南方地區,魚更是盛宴必備之物,無魚不成宴嘛。魚似乎還扮演著餐桌司儀的角色,通常家宴主菜魚兒上桌,魚頭得對著長輩,長輩或客人未觸,其他人就不得動筷。
一條魚承載著這么多的講究,逢年過節,餐桌上自然就少不了它的身影。“魚”“余”諧音,過年吃魚,寓意“年年有余”。山里人家遠離海邊,平時很少吃魚,但過年時即便再貧窮,這條魚仍是必不可少的。在沒有冰箱的年代里,好不容易買來一條魚,大年三十蒸熟,端到桌上,一直要擺放到正月十六,其間誰都不敢動一筷——大家明白,這條魚是用來撐場面的。就這樣,這條魚每天被端進端出,主人生怕魚肉變質,不時還要蒸上一遍。出了正月,那條魚已被蒸成魚泥了。魚泥的滋味可想而知,但又有啥法子呢?貧窮激發智慧。山里人想出一個辦法,請木匠師傅雕出幾條木魚,漆成熟魚的顏色,撒上蔥花,放在桌上。這樣的一盤魚,別說放一個正月,就是放上一年,都是光鮮如初。
我第一次看見這種木魚,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那時我還在讀小學。過年時,母親帶我去桑洲的朋友家拜歲。印象中,那個村叫夏家村,在半山腰上,風景秀麗,村里的房屋全用紅石壘成,村周圍長著二十多株碩大的百年古樹。母親的朋友是位胖阿姨,身穿藍祆,梳兩根辮子,很熱情。我們在老屋里吃飯,一張八仙桌,桌上有紅燒豆腐、菜梗炒香干、蛋湯以及番薯、麥餅,最吸引我的是一盆紅燒魚,顏色暗紅,魚眼黑亮,背鰭張開,魚身上還有蔥花數顆。對于走了半天山路的我來說,這盆紅燒魚充滿誘惑力。我眼巴巴地看著,口水直流,正準備舉筷去夾時,母親輕輕拉住了我的袖口,貼著我的耳根細語:這魚是木頭做的,不能吃。當時還以為母親騙我,故意不讓我吃,為此悶悶不樂了一天。
據老人回憶,當年寧海雙峰有位專賣木魚的余姓木雕師傅。雙峰在寧海大山里,被喻為“寧海的青藏高原”。余木匠背略駝,憑一手雕刻好手藝,不光有飯吃,還討進一個好看的老婆。每年臨近年關,余木匠就會挑著竹籃,走村串戶,吆喝著兜售自己的木魚。余木匠雕的木魚品種繁多,黃魚、帶魚、花鰱,不一而足;造型“寫實”,略有夸張。比如他會在魚身上雕枚“銅錢”,寓意發財;有的雕成龍頭魚身的魚化龍,寓意金榜題名。余木匠的拿手絕活是“紅鱗魚”。紅鱗魚生長在雙峰榧坑村的萬年橋下,五六厘米長,紅白相間,紅鱗為主。余木匠經常用雙峰榧木作材料,雕“紅鱗魚”,活靈活現,煞是可愛。我曾在雙峰山村收藏到兩條木雕的魚,一條彩漆,一條朱金漆,不知是否出自余木匠之手。
過年的餐桌上,一條木魚是另類佳肴,好看又有趣。過完年,它又成了孩子們的玩具。大人會用繩子把木魚串起來,讓小孩提在手上玩。小孩互相比較著木魚誰大誰小、誰俊誰兇,奔跑在鄉間小路上。
衣食無憂的年代,木魚上桌已成笑談。但我們不能忘記,曾經有這樣一條魚,游過祖輩的生活,裝點苦難的日子。
本文作者簡介:應敏明,寧海人,收藏家。寧波銀臺第官宅博物館館長,甬上吉木堂藝術館館長,《寧波日報》“四明周刊”“收藏與鑒賞”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