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 | 李立新 : 設計史與六朝物質文化生活的新視角
時間:2024-02-07 來源: 中國工藝美術學會 瀏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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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造物設計在遺傳與變異中形成清新靈動的特色,呈現出不同于漢代傳統的物質文化新格局。六朝造物具有地域特色,也具有南北設計的共通性。六朝設計并不因政治上的分裂、偏安而中斷了與外界的交流,并不因南北對峙而局限于“地域特色”。北方造物工藝的傳入,加上江南經濟的開發,服務于六朝社會生活的造物設計十分活躍,并朝著生活化、個性化方向發展,構成了六朝社會生活的豐富多樣性。六朝時期文化上繁榮,精神上自由,精英階層推己及物,影響六朝藝術朝著“超然絕俗”的傾向發展,民間工匠順應其變,產生設計上的充實感性與唯美風格。佛教傳入與外來文化的引進,最先滲透進造物領域,構成造物設計的異域風尚,為六朝設計文化注入新的活力,并迅速影響六朝社會民眾的信仰世界。六朝設計不滯于“物”的實用,而擴展至心靈世界,達到了“創造生活”這一設計的終極目標。六朝設計既創造了六朝人生活的價值,也創造了六朝人生命的價值,體現出中古時代中國文化的智慧,成為世界文明史上的一個典范。
六朝( 東吳、東晉、宋、齊、梁、陳) 是中國中古歷史的一個重要階段,六朝時期的歷史對中國社會發展進程有十分顯著的影響,主要表現為:
1.高度集權的統一王朝的消失,從動亂分裂走向再度統一。
2.
漢代經學
的消退,玄學、佛學、道學的興起,形成三位一體,互通互補。
4.精神思想自由,科學技術發展,文化繁榮,盛況空前,燦爛奪目。
5.秦漢文化的承繼,隋唐文化的孕育,承上啟下,完成歷史的轉折。
我們對于這一重要的歷史時期,中華民族為中國文化和世界文明所做的貢獻,還有一些新的認識。
六朝歷史文化的創造,造物設計作為文化載體是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這一時期設計的演變,對六朝社會文化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形成了獨特的特征,六朝社會生活也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當時設計的面貌。六朝時期的造物觀、設計形式以及由此而成的禮俗制度,不僅規范著六朝人的生活、生產方式,也對之后的中國社會文化表現出很深的歷史影響。
論及六朝,以政治上的分裂、偏安、短促而輕視其地位、貢獻,是片面的,重讀六朝,如果在文化上重精神、輕物質,重宮廷、輕民間,重文學、輕器物,重經典、輕一般,同樣是片面的。如何把握這一巨大轉折時期的歷史,的確需要全面的探討,應開拓新的專題,力求“建立起對六朝歷史更深透、更清晰的立體認識”。六朝這一歷史階段的文化、生活及民族心理,是一個多層次、多方向凝聚而成的歷史結構,精神與物質、宗教與現實、藝術與實用,清與濁、縱與橫、進與退相互交織,在戰亂與紛爭中,一系列新的思想與審美情趣日益興起,一種清新簡約、超然絕俗的文化獨特新風才漸漸形成,我們的考察與辨識,正在于此。
一、六朝造物設計在遺傳與變異中形成清新靈動的特色,呈現出不同于漢代傳統的物質文化新格局。
六朝作為歷史上一個重要的變革時期,在思想、文學的進步之外,還特別表現在物質文化新格局的建構上,其中,造物設計的作用尤其明顯。經先秦長期發展至漢代逐漸形成的造物規范體系,不僅在六朝初期的設計中仍然有著明顯和切實的影響,而且在物質文化領域中有著更為重要的制約整合作用。然而,“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歷史的車輪駛入六朝,佛教傳入、道教意識、玄學思想、個性價值,登上了文化藝術的舞臺,一個新的物質文化時代也就正式揭開了帷幕。在這場空前的歷史變革中,文化的進步在巨大的歷史動蕩中邁出了艱辛的步履。雖然在東漢末期,新的文化觀在外來文化的影響下已經孕育,然而,單就某個方面的吸收,某種思想知識的選擇,只能形成一般意義上的傳承和演變,還不能構成新的格局。新的物質文化格局是一個時代“文化基因”上的遺傳與變異所致,尤其在六朝時期,遺傳與變異是文化的一個最為突出的特征。但文化不只是宮廷、士人的專利,也有民間工匠造物的參與,如佛教的異文化知識及宗教功能只有當它經由“物”的呈現,使一般民眾也感受到精神的解脫時,才能發揮其作用,才能構成地域性文化的世界圖像。
從這一角度看,新的基因上的突變,既同這一時期讖緯神學轉向玄學本體有關,同科學發展與經濟開發有關,同社會風尚與審美風貌的轉變有關,也同物質文明與生活方式有關。因此,六朝物質文化新格局還不能只是從政治、思想、宗教、文學等方面來解釋,而應結合“物”的世界來把握,考察造物在六朝時期的傳播與衍變,考察定型的漢代造物技術、知識的完整結構如何在六朝被打破,漢代造物的意匠化與政教功利結構如何變異為宗教化與清新靈動結構。而這一造物結構的變動對于探尋六朝物質文化新格局極具價值。
二、六朝造物具有地域特色,也具有南北設計的共通性。六朝設計并不因政治上的分裂、偏安而中斷了與外界的交流,并不因南北對峙而局限于“地域特色”。
從普通陶器、瓷器、織物、漆器等日常器物以及農用器具、交通工具、工藝作坊、物品流通等等生活設計史要素而論,六朝設計在許多方面與北方地區的設計保持著密切的聯系,有著相對的一致性,尤其在社會下層、民間生活用品上十分明顯。這是因為一方面,東晉時期的大遷徙不僅有大批工匠南下,帶來北方造物的種種技術、觀念和形式,也與南方造物相融、相合,逐步形成具有時代特征的六朝設計; 另一方面,南方造物也不斷影響北方,至南朝時,南北雙方在設計方面仍交流不絕,《齊民要術》中多有南方事物的記述,所錄北方事物也與南方事物相類同,可見在造物上的息息相通。
這也為肯定六朝歷史地位再次提供了物質文化方面的依據,秦漢造物傳統在六朝得以發揚廣大,傳統成熟的造物文明在南方延續、發展、創新,并給予北方設計較大影響。顯示出六朝造物設計是這一時期最為發達、時尚、先進、周密、合理的類型,具有整體的代表性。誠如
范文瀾
所言,“東晉南朝對歷史是有貢獻的,不能因為政治上是偏安,輕視它們的貢獻”,現代學者也多有呼吁和論證“六朝對于中國歷史乃至世界文明的重要貢獻”,歷史上也有以東晉、南朝為正統者,如司馬光編《資治通鑒》。如此,六朝設計史的“共通性”、“代表性”與“整體”面貌才可以被理解。
三、北方造物工藝的傳入,加上江南經濟的開發,服務于六朝社會生活的造物設計十分活躍,并朝著生活化、個性化方向發展,構成了六朝社會生活的豐富多樣性。
在江南經濟開發中,六朝時期造物技術不斷提高,造物種類有所拓展。從織物技術看,南方麻織技術達到了很高水平,會稽所產越布號稱精美, 絲織技術也普遍提高并推廣; 從服飾設計看,北方服飾傳至江南,結合南方原有樣式,在適應中不斷發展出符合南方生活的變化多樣的、個性獨特的新款式; 從建筑設計看,宮苑、臺閣、士族莊園雖規模遜于北方,但精致、奢糜、朝隱、野致遠勝于秦漢與北朝。
在“六朝金粉”之外,普通民居、生活器物、生產用具在種類、樣式、功能上也表現出江南生活中前所未有的多樣和豐富,各類物品隨社會經濟的進步而呈全面發展景象。儉樸與豪華、普通與珍貴上下互動,迭合一起,在六朝人的生活中發揮出巨大作用。
四、六朝時期文化上繁榮,精神上自由,精英階層推己及物,影響六朝藝術朝著“超然絕俗”的傾向發展,民間工匠順應其變,產生設計上的充實感性與唯美風格。
如果說六朝是中國文化發展的一個轉折時期,呈現出物質文化新的格局,那么,其中關鍵之處在于人的精神自由和生命境界的追求。這是一個崇尚自然、禮贊生命的時代,一個個性與才華閃耀的時代,活躍著一些敢于超脫禮法,發揮無畏精神,胸襟瀟灑、氣度超邁的年輕精英,他們勇于創新,敢于實踐,引領時尚。也活躍著大批技藝高超、眼界開闊、不甘束縛、努力創新的無名工匠,他們雖然身份卑微,難于“自由”,但卻能超越技術,順應潮流,推陳出新。這是一個在造物上精英與工匠、經典與一般、精致與儉樸并存,共同創造的時代。過去我們只關注藝術上的空靈、絕俗,而少注意設計上的充實、感性。對于
六朝藝術
的理解,我們一直強調文學、繪畫、雕刻中自然與生命、玄遠與意趣等精神領域,這當然是最主要的一面,但六朝藝術還有諸多器具、服飾、工具、建筑甚至農具等方面的發展與進步,這些日常生活中獨具感性與唯美的“實用藝術”鋪墊了六朝物質文化最基本的底色。因此,我們對于六朝文化藝術的認識,還可以看得更寬一些,進入到“物”的領域,觀察得再深、再細微一些,惟有如此,我們對于六朝文化轉折及其物質文化新格局的過程,才能看得更加全面,其軌跡更顯清晰。
五、佛教傳入與外來文化的引進,最先滲透進造物領域,構成造物設計的異域風尚,為六朝設計文化注入新的活力,并迅速影響六朝社會民眾的信仰世界。
東漢末至東吳時期,已有數量眾多的與佛教有關的器物發現,到南朝時期,佛教在造物領域已經全面滲透,傅抱石曾經說,魏晉南北朝“洵可說是完全的佛教美術時代”。理解“佛教美術時代”的造物,可以著眼于兩個方面: 一是造物的文化機制,一是造物的交流與傳播。任何一個開放時期的造物,都是這兩個方面相互交織的產物。
東漢帝國崩潰,舊有傳統動搖,宗教新派蜂起,形成思想多元的局面。自漢代完善起來的造物系統并非死板一塊,而是“在內部機制上做了變革的準備,佛教傳入與南北文化的碰撞,成為突破的契機”。從造物的文化機制上看,中國造物文化中,對外來的文化藝術均有共存、包容、吸取的氣度。但無論如何變異,即使是“完全的佛教化”,卻始終不會完全“異域化”,六朝造物仍然是中國樣式的繼續,這是值得深入探討的。
另一方面,六朝時期在思想、文化、藝術上的活躍,正是這個全面開放時期中外“物”的交流引發的,以絲綢為主的大批六朝物品輸往大秦、波斯、東南亞、南亞等地,
東羅馬
、薩珊王朝的手工制品包括玻璃器、紡織品等奇珍異物也相繼傳入中土,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的與外部世界的交流,它深刻廣泛地影響到中國造物設計的歷史發展,于是,包容、吸收、共存的造物文化機制和中外交流、南北相融、佛道互補的狀況迭合到一起,成為六朝物質文化風會之所在。
六、六朝設計不滯于“物”的實用,而擴展至心靈世界,達到了“創造生活”這一設計的終極目標。六朝設計既創造了六朝人生活的價值,也創造了六朝人生命的價值,體現出中古時代中國文化的智慧,成為世界文明史上的一個典范。
六朝之際,不僅在造物上,也在社會、生活、藝術的各個方面都是一個歷史的分界或轉折。在社會生活中,南朝寒人興起、宗族突顯,逐漸改變著東晉以來的貴族制社會格局,佛教依附玄學又擺脫玄學,真正滲入到人們的社會、文化、生活、心理之中,道家學說的現實與超脫理想,契合社會安定與生活中樂生重生的追求。在藝術上,山水畫的產生,表征著繪畫從原來附著器物的形式轉而獨立為純藝術的開始。在造物上,設計的發展不再強調物的日用和繁復雕琢的裝飾形式,而是致力于表現內在的品質和靈性,一種“情必極貌,物必追新”瑏瑡的造物傾向逐漸形成。
這種“質而有趣靈”的變化,表明造物設計正從對“物”的瑞祥寓意裝飾,轉向對人的內在情感的表達。由于長期戰亂帶來生活現實的痛楚,需要一種精神的傾瀉與慰藉,人自身的價值也在此時得到認識,因此,日常生活中的物質器物也被賦予一種精神情感色調。社會生活中的清談風氣進一步強化了“物”重質輕文的轉變,從而創造了六朝人的生活價值和生命價值。
六朝物質文化的轉折,有三個至為重要的關節:一是設計中對人及生命價值的重視和表現,由此而轉化了儒家“政教”規范,使造物理想和設計終極目標得以實現; 二是設計中對自然美的發現、欣賞和表現,轉化了造物評價系統,對物質文化的發展帶來重大的轉變; 三是設計中佛道思想的影響和體現,深刻地轉化了造物觀念及人們的精神價值取向,物質文化結構因此而得到更新建構。
以上六點及三個關節,或許已基本抓住了六朝設計發展與物質文化生活的認識之綱,隨著之后六朝物質文化研究力量的增強和六朝新材料的獲得,六朝物質文化研究的前景將會更加看好。
作者:
李立新,中國工藝美術學會學術委員會委員,南京藝術學院設計學學科帶頭人,設計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務院學科評議組成員,全國中文核心期刊《美術與設計》版常務副主編,中國藝術人類學學會常務理事。江蘇省特色專業“藝術設計學專業”學術帶頭人。
責任編輯:張書鵬
文章來源:冷門絕學藝術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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