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從事紫砂藝術60余年,最初您與紫砂是如何結緣的?
鮑志強:我1947年1月11日出生在蜀山腳下的油車橋,制陶做坯是蜀山當地家庭婦女的主要副業,我的祖母、母親和大多數蜀山人一樣,以此為基本營生。我從小耳濡目染都是些壇壇罐罐、壺壺杯杯,也經常會效仿祖母她們制作個紫砂泥坯,這也許是我得到的紫砂的最早啟蒙吧。
舊時的丁蜀地盤不大,我家離南街不遠,童年時,逛南街是我最愛。南街多是前店后坊,經營陶器的店鋪有毛順興陶器行、豫來陶器行等,更多數不清的是家庭作坊,各式陶器,令人目不暇接。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種紫砂情結漸漸注進了我的血脈,鑄就了我的骨骼,這份情緣是上蒼對我的眷顧和恩賜,也是我人生莫大的幸運。
您是什么時候開始正式學紫砂的?跟隨過哪些老師?
鮑志強:1959年,我從東坡小學畢業后沒有進中學,而是直接進了宜興紫砂工藝廠做了學徒,開始了學藝生涯。
初進廠,我興趣十分濃厚,先模仿著做了許多小件,一個月的光景,就被領導分配進了刻字組——二車間。談堯坤老師帶我們班,有20多位學徒,談老師從最基本的刻字教起。談堯坤老師是陶刻高手,“空刻”更是堪稱一絕。
跟談老師學陶刻不足半年,車間里便安排我轉到諸葛勛老師那里繼續學習陶刻。諸葛勛老師的功底比較全面,書法繪畫皆宗清代大家,線條粗獷有力,講究運刀的流暢和干凈利落,富有韻律感。跟他學習倆月,我獲益匪淺,讓我領略到了另外一種風格和境界。其后按照組織安排,我跟范澤林先生學習陶刻。范老師與任淦庭等近當代七位老藝人系同時代人,是位十分嚴謹的師長,對學生要求甚嚴,除了教我們書法刻字外,還要求從學藝轉向生產實踐,讓我們完成相應的生產任務——每天必須刻80把茶壺的硬指標。這種大量的實踐錘煉了我們用刀的方式和力度,為我們打下了堅實的專業基礎。后來我的刀功靈活自如,和這段“高強度”的完成“生產定額”很有關聯。
1961年上半年,我奉調隨吳云根老師學習制壺。吳云根就是近代宜興“紫砂七老”藝人之一,是令人高山仰止的制壺大師。1963年初,學徒畢業之前,我還被分配跟沈蘧華老師學習制壺藝術。沈老師也是一位壺藝高手,作品在20世紀80年代曾獲得過萊比錫國際金獎。
1964年春,隨著企業的產品品種調整,我回到了刻字組,這是我專業上的一個轉折。任淦庭先生擔任我們的藝術指導。任淦庭是近當代紫砂七位老藝人之首,年歲居長是其一,技藝冠群是其二。我從小就聞任師的大名,他當之無愧是紫砂界的“大先生”。
感謝那個多姿多彩的年代——開放、包容、融合,打破了“父傳子承”或者一個徒弟只跟一個師傅的局限,讓有為之人可以充分展示自己的才華、傳授自己的技藝,也給我們創造了難得的學習機會。
20世紀70年代您曾到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學習,那段學習經歷對您有哪些影響?
鮑志強:1975年,一個振奮人心的喜訊傳到了廠里——江蘇省輕工業廳決定委托中央工藝美院辦一期江蘇省陶瓷工藝美術進修班。我們紫砂工藝廠被分配到了六個名額,具體為徐漢棠、汪寅仙、何道洪三人進造型班;譚泉海、邵麗娟和我進的是裝飾班。
裝飾課有陳若菊、白雪石、侯德昌、周作民等老師。白雪石是我進修時對我影響最大的老師之一。白老師愛徒如子,與我們打成一片,凡出去寫生跟我們同吃同住。班主任陳若菊也是國內可數的藝術大家,她長期從事陶瓷美術的教學和研究工作,為人寬和、求真求善求美,治學嚴謹,學習結業后,我一直與恩師保持著聯系,直到她離世。造型班的班主任楊永善雖然在班上沒有直接給我上過課,但在課余時輔導過我,給我極大的啟發和幫助。我在迷惘不解時,他給我點撥開導,我在感到困難時,他給我鼓勵和幫助。
可以說當時學習班上傳道授業能解惑的老師都是大家,我在他們身上不僅學到了藝術真諦,也領悟了做人的真諦,也許后者比前者更加難能可貴,讓我受用終生。
您在宜興紫砂工藝廠從學徒到車間主任、副廠長、總工藝師,見證了當代紫砂藝術的發展。
鮑志強:與其他藝術一樣,制壺和陶刻藝術都是有代際傳承關系的。20世紀70年代,藝術傳承的擔子歷史性地落在了我這一代人的身上。我和師兄弟們都不禁有了一種緊迫感,不能讓那么美輪美奐的紫砂藝術在我們的手里式微,這就要求我們必須得有“舍我其誰”的胸襟和勇氣。1981年我重新回到紫砂工藝廠,從車間主任到副廠長,到總工藝師,一步一步走過來,親眼目睹了紫砂藝術由盛而衰、由衰轉盛的全過程,更親身經歷了紫砂藝術艱苦突圍、步步攀登,終于實現盛世的繁榮。
1988年我任紫砂廠副廠長,分管技術,一直到今天,我雖然早過了退休年齡,依然擔任著紫砂廠的總工藝師。我任職期間始終抓住開發新產品不放。紫砂新品層出不窮,理念技藝不斷突破。在任期內有幾百個具有中級職稱的紫砂人得到了培訓,如今他們雛鷹展翅、大展鴻圖,各自在紫砂業發揮著骨干作用,我深感欣慰。
您的作品注重文人氣息,在業界稱為“新文人壺”代表,先后被授予中國工藝美術大師、中國陶瓷藝術大師稱號,您怎么看待自己的藝術成就?
鮑志強:紫砂陶藝博大精深,有人專攻造壺、有人專攻陶刻,這是大多數行業中人的選擇,但也有人偏重一端,也有兩技并修,奮發追求造型和陶刻雙峰并峙的境界。加強國學和中國文化藝術的修煉,飽讀史詩、博覽經典、能書善畫,做一個學者型、文藝范、有獨門絕藝的紫砂工藝大師,我一直孜孜不倦追求的境界就在于斯。
我忝列大師之位,也常常有自感愧疚、自感不足的地方,我的學生贊譽我是“新文人壺”的代表,我惶恐萬分,要說國學底子,我很淺薄,要說書畫藝術,我大概也只是剛合格,至多說,我在陶刻藝術方面還是下過功夫的。
您已步入古稀之年,應我報之邀,為紫砂陶刻班投入大量時間與精力,感謝您的無私傳授。
鮑志強:“筆墨當隨時代”,陶刻自應與時俱進。此次借助《中國美術報》的平臺,能夠邀請國內書畫名家來到宜興授課,為熱愛陶刻的藝術青年解疑答惑,讓有志于紫砂陶刻的年輕一代得到更好的學習機會,正是我一直想做的事。為人處世,應常懷感恩之心,我之所以有今天,是一大批恩師哺育了我、提攜了我、成就了我,那么當我漸次上升到了“老一輩”紫砂藝術家的臺階時,就應義不容辭要關心、愛護、提攜我的后輩。
回顧我70載的人生道路和將近一個甲子的從藝之路,我感到我的人生就是紫砂澆鑄,我的藝術就是紫砂賦予,紫砂浸潤到我的血液我的細胞,刀筆天地、壺里乾坤,我將鍥而不舍,以加倍的努力回報生我養我的這一方土地,回報知我疼我的父老鄉親,用“五色土”塑造燦爛的“中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