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談及木雕、石雕等普遍具有較強手工特性的雕塑作品時,往往多是聚焦在雕塑家所完成的作品,卻少人去關注雕塑家使用的工具。然而工具其實卻是一個嚴謹的創作過程中至為關鍵的要素之一,因此今天我想借這個機會談一談自己對雕塑工具的若干淺見。
一、工具是人與材料之間的連結
就一般人來說,工具只是人所使用的器物而已。但是對雕塑家而言,工具更應該是人與材料的連結。在面對材料的當下,如果不通過相應的工具,雕塑家是無法與材料進行任何的介入與對話的。在單憑雙手的情況下,就算是泥塑也難以去深入表現更多的細節,更遑論以徒手去面對木頭、石頭、金屬等硬材料的成形與制作。
有時候,我們還可能因為先獲得或擁有了工具才開始對材料產生創作的念想。例如某人因為意外或終于擁有了一把雕刻刀,便開始想雕鑿一塊其實早就存在已久的木頭。而在擁有這把雕刻刀以前,卻從來都沒有想要去雕鑿它的沖動或渴望。從這樣的角度來說,工具已不僅是作為人與材料的連結,甚至可以是驅動人意圖創作的觸媒。
二、創作應保持對工具的開放性
我個人以為,如果對藝術創作要保持相當的開放性,那么同時也要對創作藝術所需要的工具保持相應的開放性,畢竟使用工具與思考藝術所需要的是相同的腦袋。創作者對工具的包容性越大、越靈活,其能夠用來創造藝術的技法就越豐富、表現也越多元,可能性就越大。如果一個做創作的人對于工具的認知與使用都沒有習慣跳出框架,那么恐怕也沒有辦法讓他的藝術能夠有超脫思維的表現,或者突破難點的可能。
大家可能都不知道,我的寫實木雕古籍,書頁的部分其實是以外科手術刀片所“割”出來的。(圖5)手術刀片當然不屬于傳統木雕工具的范疇,但是我將它跨界使用,就能夠突破普通雕刻刀所能夠刻畫的極限,獲得意想不到或者超越預期的效果。
三、工具可引領或改變人的能力
我于西班牙就讀博士班時修習了一門浮雕課,指導我們的是一位八十多歲高齡的榮譽教授。他曾經是賈克梅第的高徒,在西班牙雕塑界的名氣很大。他上課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我們把工具箱里的泥塑工具讓他過目檢查。老教授很快就發現我們每個人的工具基本上都是從美術材料店里所購買的,便嚴厲的訓斥我們:“你們都已經是博士班的學生了,居然大家的泥塑工具都還是買現成的。用買的工具肯定全都是一樣的,怎么可能做出和別人不一樣的雕塑呢?”隔周他帶來一大把他自己親手制作的泥塑工具給我們看,并示范了這些造型奇特的各式工具的妙用。我征得他的允許后仿制了一批他的工具,有了這批工具,我確實能夠輕易地做出許多特有的細節。
后來在另外一堂泥塑課里,我又運用了這批親自制作的工具來雕塑一個等大的頭像。拜工具所賜,我作品中所有的細節都做得妥善到位,只唯獨結構感總始終顯得不足。雖然經過多次的修改調整仍無法改善,令我十分苦惱。后來任課教授注意到我工作臺上那批自制的各式精巧泥塑工具,便從教室的角落隨意撿拾了一段廢棄的木片,并要求我只許用這個木片來制作修改做頭像。由于拿著那個粗糙的木片,我自然什么細節都做不出來,因此只能將作品的表現回歸到體、塊、面等更結構性的部分。沒有一下子的功夫,作品中所欠缺的結構感很快就出來了。一個高明的藝術教師,能敏銳的發現學生的創作問題是在于技巧?工具?還是對藝術的理解。
四、工具可以是民族思維的反映
不同民族對于工具的不同認知造成了不同的需求,連帶表現在所發明與制造的工具大不相同。中國的傳統價值強調“功夫”,認為功夫的修練比工具的創造更重要,因此武俠小說中總是有最厲害的武功高手能夠以樹枝擊敗精鋼利刃的虛幻想像。不知道是否因為這樣的“功夫文化”所影響,中餐的大廚總是一把菜刀走天下,全憑出神入化的手藝來展現刀工;而西餐主廚的刀具卻雖然是琳瑯滿目,卻少見到料理中強調刀工的價值。西方文化傾向于認為工具才是突破技術瓶頸的根本,“練功”所能夠解決的困難不但有限,而且緩不濟急。因此遇到問題的時候不是想要去提升人的能力,而是去發明一個能夠解決問題的工具。這樣的思維,顯然更有利于科技的創新與工業的發展。
以我所使用的雕刻刀為例,中式的雕刻刀雖然也有優良的產品,但無論在形制、式樣、尺寸、功能的多樣性上,與歐洲的雕刻刀實在無法相提并論。因此我的作品多半用中式的雕刻刀來打鑿粗胚,再以西式的雕刻刀來完成細節的修飾。雖然不敢說自己的能力是學貫中西;但至少所使用的工具也算是融合中西,截長補短。
五、結語
我認為以工具的角度出發來探討雕塑創作是一個非常有意義也相當有價值的專題。很高興能借由這個機會跟大家分享一點我個人粗淺的經驗與心得。如果我們認同藝術創作水平的提升是對所有相關環節進行思考、檢討、研究與改進的教育或學習過程,那么就我個人的觀察以為,在傳統的雕塑教育與學習慣性中,往往被多數人所意識到的是對造型的研究與技巧的練習,而忽略對材料的探索和工具的拓展。期待我個人以上的一點淺見能夠在此拋磚引玉,并略具參考或討論的價值。
楊北辰 ,西班牙瓦倫西亞大學雕塑藝術研究博士、四川美術學院造型藝術學院副教授。
原文載于:雕塑在線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