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學名詞審定是藝術學科建設的基礎性工作,藝術學名詞的收錄、詮釋、審定水平的高低,不僅準確地體現著藝術學學科發展的現狀,而且清晰地標示出藝術學科的創新能力及學術水準的高低,甚至關乎中華民族文藝復興這一根本性目標。本文通過分析藝術學科建設與藝術學名詞審定的現狀與困境,提出了藝術學科名詞的詮釋與審定、收錄與分類建議,以期為藝術學科名詞審定工作的推進提供參考。
一、藝術學科建設與藝術學名詞審定的現狀、困境與方位
藝術學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是幾代人奮斗的結果。從歷史淵源上講,藝術理所當然地是文學之父;從現實影響力來看,藝術早已超越文學。可奇怪的是,在學科建設中,藝術卻長期寄居在文學門類中,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如此一來,以文學的標準來評定藝術水平的高低便形成一種學理慣性和傳統。時至今日,這個傳統仍在藝術院校尤其綜合類大學的藝術學院中保留了下來。這種狀態早已激起藝術學學者的突圍愿望。筆者在讀研究生期間就聽導師王朝聞(中國文藝理論家、美學家、雕塑家)與張庚(中國戲劇理論家、教育家、戲曲史家)議論過這件事情。2003年,中國藝術研究院的領導和各學科的學者開始啟動藝術學一級學科的申報工作。此事到教育部匯報時,遭到了拒絕,理由是申報單位須具備三個博士點才有資格申報一級學科。我們的回答是,中國藝術研究院已設立戲曲、音樂、美術、舞蹈和電影五個博士點。教育部相關負責人將信將疑,查了檔案后才相信,并同意上報。在各位前輩學者的呵護、支持下,2004年,藝術學成為一級學科,中國藝術研究院作為首家擁有藝術學一級學科的單位,設立了八個博士點。這是藝術學從文學門類中的第一次突圍。這次學科升級,要感謝戲劇、戲曲學的奠基者張庚、郭漢城,音樂學的奠基者楊蔭瀏,美術學的奠基者王朝聞,舞蹈學的奠基者吳曉邦,電影學的奠基者李少白,文藝學的奠基者李希凡、周汝昌、馮其庸、陸梅林等。實際上,中國藝術學科奠基者可以列出一個很長的名單,限于篇幅,不一一列舉。同時,還要感謝參與評審工作的靳尚誼、歐陽中石等諸位先生。
2011年,藝術學由一級學科升為門類,原有的八個二級學科被打包為五個一級學科,形成了現在的藝術學門類的基本框架。在這個過程中,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藝術學科評議組發揮了關鍵的作用。
回憶這段歷史,有兩個用意,一是向各學科的先賢們致敬,沒有他們,藝術學科很難突圍,更談不上獨立門戶;另一個用意是回應某些文史哲學者的偏見,在他們眼中,藝術不過是吹拉彈唱、勾勾畫畫的手藝人。但是通過讀古代樂論、畫論和人類第一部藝術史《歷代名畫記》,通過了解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就有了藝術科學的雛形,并在19世紀在大學里設置了“藝術科學”學科,我們就會意識到,藝術不僅是“技術”,也是一種人文知識體系,還是一種科學。
實際上,“藝術學”這個詞是中國當代學者的發明。中西方藝術傳統中都沒有這個概念。西方18世紀在歸納各個藝術門類共性原則的基礎上,發明了“美的藝術”這個詞,在美學范疇與框架內討論各藝術門類的問題,后來設立了“藝術科學”來統領各個門類。中國的藝術學有兩個含義,一是各藝術門類的共名。既然獨立門戶了,當然要有一個共名;另一個含義是試圖建構一種超越各門類之上的具有原理性的學科,也就是藝術學一級學科。目前的藝術學狀態是,從文學、哲學那里引用一些原理,加上各藝術門類的例子,便構成了藝術學。
藝術學門類的建立,當然是一件好事,但也帶來一些問題,那就是確認了自己的人文知識體系身份,卻把藝術創作排擠了出去,這一點引起了一些藝術家的不滿。于是,清華大學美術學院、中國美術學院開始率先招收實踐類博士生。此消息一出,便引起激烈的反對。當時,《美術觀察》雜志準備以專刊的方式予以討伐。記得第一篇文章是靳尚誼寫的,筆者也寫了一篇,言辭頗為激烈。后在清華美院諸先生的干預下,這個專刊未能發出。后來,實踐類博士的培養逐漸開展起來。這種狀況可以理解,但人們也要認識到,這個制度里面有一種深刻的、無法消解的矛盾:以學術型博士標準去要求實踐類導師和學生時,就形成了一種非常滑稽的情景:一些對學術規范并不熟悉的導師要指導學生寫10萬字以上的博士論文。這個問題如何破解,依然是藝術學科面臨的最為頭疼的事情。
就藝術學科發展的整體而言,這還是小事情。藝術學科發展到當下,在全球化帶來的跨文化、跨國度、跨民族的研究趨勢下,在科技與藝術日漸融合的狀況下,產生了許多新的跨學科的藝術形態、藝術媒介、藝術業態,也產生了許多新的藝術學名詞。不管人們是否承認,藝術學科都來到了一個新的歷史拐點。站在這個拐點上回望,可以看出,無論是原有的學科設置,還是學者們的研究,都遠遠滯后于現實。
在大時代背景下,筆者以為,藝術學科將面臨三種困境。其一,對新時代缺乏足夠的敏感。近年來,西方藝術學界有幾個熱點或者叫顯學,即“視覺文化”研究、全球藝術史研究、科學與藝術研究等。從中可以看出西方學者對大時代的敏感,對藝術學轉型的敏感,他們在這些領域已有諸多成果。與他們相比,中國學者大部分還在傳統學科里沒有覺醒。雖然筆者不能對未來作出預估,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擁抱時代、擁抱未來的學科,注定要被時代淘汰。
其二,創新力不足。到目前為止,中國藝術學界還缺乏原創性的藝術理論,無論是方法論、學科體系框架,還是學科使用的名詞,多源自于西方。其實,中國的學者是有創新性基礎的,包括豐厚的傳統文化資源,高速成長社會所帶來的現實經驗,以及中國人的智慧與勤勞。筆者以為,現在缺的就是創新性土壤(“超當代”作為例證)。
其三,大而不強。中國藝術學的從業隊伍可能是最為龐大的,學科門類也較為齊全。但現實是,各個學科既未生產出享譽世界的代表性著作,也未能產生令世界信服的權威性專家。
二、藝術學名詞的收錄與分類
藝術名詞審定的意義,上文筆者已說過,但還有兩點值得強調:
首先,筆者以為,藝術學名詞的收錄、分類、詮釋與審定,本身就是一項價值建構的過程。雖然各個國家對藝術名詞的詮釋與審定皆以通識性、普世性、國際化為原則,但不可否認的是,不同的名詞闡釋體系有著不同的甚至對立的價值判斷。
其次,在國務院關于天文學名詞問題的批復中,有這樣一句話:“審定、公布的自然學科名詞具有權威性和約束力,全國各科研、教學、生產、經營、新聞出版等單位應遵照使用。”這句話不難理解,藝術學名詞一經審定、公布后,就會進入科研、教學、新聞等體系,作為權威性話語在塑造國民精神和社會價值觀中發揮關鍵性作用。
從以上兩點看,藝術學名詞的闡釋、審定與發布,既是價值觀建構的過程,又是塑造社會價值觀的過程,其意義之重大,自不待言。
另外,關于藝術學名詞的收錄與分類,筆者有三點建議:
一是在既有的成就上,收錄經典藝術學名詞體系所遺漏的,或通過新的研究方法而發現或創造的名詞。比如“游觀”“晉唐繪畫”等(“游觀”一詞是對中國古典繪畫空間的重釋)。
二是收錄長期被忽略的民間藝術體系諸名詞。比如“東巴象形文字”,上世紀90年代初,筆者曾去麗江東巴文化考察,與一些老東巴有過交流,方知東巴象形文字中隱含著諸多原始文明、宗教與歷史信息。再比如“苗族服飾”,苗族服飾上的刺繡是苗族的歷史史詩,其抽象圖案具有文化象征性。
三是收錄當代藝術所產生的新名詞。應該說,近幾十年來,隨著新技術革命的興起,各類社會思潮的涌動以及跨文化現象的產生,當代藝術名詞不僅數量眾多而且屬性復雜。比如,AI藝術、生物藝術、沉浸式藝術、互聯網藝術、數據藝術、3D打印藝術、低復雜度藝術、數字涂鴉、故障藝術、印象主義馬賽克、像素藝術、社會學藝術、生態女性主義藝術、女權藝術、光線繪畫、LED藝術、游擊藝術與黑客藝術、農作物藝術、納米藝術、混凝土藝術、非繪畫性抽象、“物派”等。
中國當代藝術也產生了諸多新名詞,如“政治波普”“新生代繪畫”“艷俗藝術”“意派”“超當代”“中國表現”“漆藝術”“當代水墨”“環境舞蹈”“即興電影”“數碼音樂”“新媒體舞蹈”等。
這些新名詞以及新學科的出現,可以說顛覆了傳統的藝術學分科;也可以說,原有的學科設置已跟不上時代的腳步了。如何解決藝術學名詞的分類問題,筆者提出兩個方案:第一個方案,按歷史演進秩序,分為古典、現代、當代三個階段。古典、現代可按傳統的學科門類,來收錄不同學科的名詞。及至當代階段,在藝術學門類下面,不再采用一級學科的分類方式,將當代藝術名詞以其文化、政治、社會和技術屬性加以分類。
另一個方案,將藝術學科分為兩類:經典藝術學科和新藝術學科。“新工科”“新文科”已經誕生了,希望“新藝科”盡快建立起來。當代藝術諸多新名詞可歸入“新藝科”,如在威尼斯、卡塞爾看到的行為藝術、表演藝術。
三、藝術學名詞的詮釋與審定
關于藝術學名詞的詮釋與審定,可以參照全國科學技術名詞審定委員會編寫的“科學技術名詞審定原則及方法”,并以此為基礎,制定“全國藝術學名詞審定原則與方法”。
“科學技術名詞審定原則及方法”對科技名詞的定名原則有著明確的規定,比如單義性原則、科學性原則、系統性原則、簡明性原則、民族性原則、國際性原則和約定俗成原則、協同一致原則等。這個文本還對科學名詞的收錄范圍、學科歸類,名詞的定義以及審定工作程序等作出了明確的規定。這些方面都需要我們認真思考,盡快制定出符合藝術學名詞詮釋與審定規律的文本。
結合上述要求,筆者談一點自己的看法。
如何定義藝術學名詞?筆者覺得比科學名詞定義難,因為科學概念是無歧義的,所以科學名詞的定義可以做到概念準確、反映本質。而藝術學名詞的定義很難做到。比如“當代藝術”這個名詞,能查到的定義達千余種。美國哲學家、藝術批評家阿瑟·丹托認為當代藝術是非視覺的,是時間性的而非空間性的,所以只有影像藝術才是當代藝術,裝置、行為、繪畫、雕塑都不是。丹托的定義與詮釋在國內藝術界很有市場,但也遭到不少反對。我對“當代藝術”的定義很簡單:“一切具有當代性的藝術形態都可以稱之為當代藝術。”如何定義當代藝術,如何破解類似的難題,對各位專家學者是一個拷問。
由于科學與藝術的融合,定義當代藝術出現的一些新名詞,系統性原則很重要,因為任何一個新名詞,都和某一科學技術系統有著密不可分的邏輯關系。比如,“生物藝術”就是奠基在“永生”理念以及相應的微生物研究系統之上的。在熱力學定義中,一切事物發展到它最大的熵時,便走向終結。如何不讓它走向終結呢?英國物理學家麥克斯韋以為,有一種力量可以在事物走向終結時將其轉換為另一種生命形式,這種不斷的轉換便達到了永生。這種力量是什么呢?麥克斯韋也說不清楚,只能將其命名為麥克斯韋小妖。以微生物作材料而培植起來的藝術,便可達到“永生”的高度,藝術也由“制造”轉換為“生長”,這就是“生物藝術”。看起來是一個名詞,實際上是一整套科學觀、世界觀。對這些新名詞的定義、審定是有難度的。
再比如“AI藝術”這個名詞,目前其定義指的是計算機能夠執行許多類人的認知任務,換句話講,AI藝術只是對歷史藝術的模仿。比如對畢加索、齊白石的模仿,對唐詩的模仿。但這個定義似乎小看了AI藝術,實際上AI藝術最廣闊的前景是超越人類大腦和身體的局限,創造一種人類無法企及的藝術。藝術學名詞收錄、詮釋、審定的民族化、國際化原則也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