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去偽存真的藝術追求:掙脫羈絆的藝術形式與顛撲不滅的人文精神
藝術的這種歷久彌新、顛撲不滅的本質屬性究竟是什么呢?
迄今關于藝術存在方式的諸種觀點中,影響最著者當屬美國著名文藝理論家M.H.艾布拉姆斯的“四要素”說:
每一件藝術品總要涉及四個要點,幾乎所有力求周密的理論總會大體上對這四個要素加以區辨,使人一目了然。第一個要素是作品,即藝術品本身。由于作品是人為的產品,所以第二個共同要素便是生產者,即藝術家。第三,一般認為作品總得有一個直接或間接地導源于現實事物的主題——總會涉及、表現、反映某種客觀狀態或者與此有關的東西。這第三個要素便可以認為是由人物和行動、思想和情感、物質和事件或者超越感覺的本質所構成,常常用“自然”這個通用詞來表示,我們卻不妨換用一個含義更廣的中性詞——世界。最后一個要素是欣賞者,即聽眾、觀眾、讀者。作品為他們而寫,或至少會引起他們的關注。
艾布拉姆斯的這一觀點是從對歐美數千年藝術觀念流變歷史的分析梳理中得出的,看起來很全面,但“四要素”說僅僅指出了藝術作為一種人類實踐活動所涉及的幾個最為關鍵的因素,而無助于解釋一件藝術品之所以成為藝術品的根本原因。也就是說,四要素只是一件作品被稱為藝術品的必要條件而不是充分條件。換言之,“四要素”并非千百年來藝術現象歷久彌新、顛撲不滅的本質。面對艾氏的四要素說,我們不禁會有這樣的疑問:是不是有了藝術家、世界、欣賞者、作品,就可以形成一件藝術作品了呢?顯然還不行,這四者之間還需要存在一種必然的聯系,使之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如此,方能稱得上是一件藝術品。我們不能先無條件地承認某件作品是藝術品,再來對它進行“藝術”的研究;而應該首先提供一種標準,使我們能夠準確無誤判斷我們的研究對象究竟是不是可以稱之為藝術現象。否則,你憑什么說一雙農鞋不是藝術品,而梵高那些關于農鞋的油畫卻是藝術品呢?顯然,我們不能接受那種認為有了藝術家就有藝術品,或者認為有了藝術品就有藝術家的觀點,那只是一種循環論證,不能說明什么實質性的問題。因而,這里問題的關鍵仍在于:是什么使一件“作品”成為一件“藝術品”?然而,恰恰是在這一問題上,艾布拉姆斯的“四要素”說卻沒能給我們提供什么有用的觀點。比如,20世紀以來藝術史上出現的一些頗具爭議的著名藝術品,無論是馬塞爾·杜尚那件名為《噴泉》的小便池,還是約翰·凱奇那首名為《4’33”》的音樂作品,它們雖然也具備艾布拉姆斯所說的“四要素”,但其藝術性卻一直受到質疑。事實上,這些作品存在的價值僅僅在于它們引起了人們關于何為“藝術”的反思,而它們本身卻沒有資格被稱作藝術品。
無論中西,古往今來都不乏關于藝術本質的哲理性論述,在與技術性因素的辨析中,探討著藝術的本質屬性。遠的如柏拉圖的模仿說,認為藝術作為一種技術,是對作為理式影子的自然的模仿;因而在柏拉圖看來,藝術的真正價值是源自理式的。近的如克羅齊的直覺說,認為“藝術是幻象或直覺。藝術家造了一個意象或幻影;而喜歡藝術的人則把他的目光凝聚在藝術家所指示的那一點,從他打開的裂口朝里看,并在他自己身上再現這個意象。”在克羅齊看來,藝術的技術性因素的價值就在于制造了一個意象或幻影,其真實的目的在于表現直覺,或者說是抒情的直覺。與艾布拉姆斯的“四要素”說相比,這些觀點顯然都片面強調了藝術的精神屬性,而相對忽視了藝術的物質屬性,從而也就間接地淡化了技術性因素的價值。顯而易見的是,這些觀點自身的片面性,使得它們在不斷更新的技術性大潮中越來越缺乏說服力。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在現代性科技中涌現出來的各種影響巨大的藝術觀點中,卻普遍接續了上述傳統藝術理論對藝術精神屬性的強調,從而也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艾布拉姆斯“四要素”說的不足。
如果說克羅齊的“直覺說”從精神層面賦予了人人皆可成為藝術家的可能性,那么人工智能科技的發展則在現實層面實現了這種可能。藝術自身的技術性因素不再是藝術家的獨門絕技,在人人皆可通過電腦軟件創造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藝術品”的時代,“藝術品”與“非藝術品”之間到底還有什么區別?正如海德格爾在《藝術作品的本源》中提出的問題:藝術作品與通常事物一樣具有“物因素”,但“藝術作品除了物因素之外還有某種別的東西。其中這種別的東西構成藝術因素”。那么,這種“別的東西”究竟是什么呢?海德格爾進一步對比了藝術創作與器具制作的過程,認為“在作品制作中看來好像手工制作的東西卻有著不同的特性”。P50在海德格爾看來,這種特性與藝術作品中所謂“別的東西”一樣,都可以稱之為“藝術”。從艾布拉姆斯所謂“四要素”說角度看來,一件器具也具備其生產者、使用者、世界和其本身,如果不事先說好其創作者是藝術家,如何判定一件器具是不是藝術品呢?海德格爾在反駁了“藝術家”和“藝術品”二者互為因果的循環論證觀點之后,認為“藝術家”和“藝術品”有其共同的本源,那就是“藝術”,“它使藝術家和藝術作品獲得各自的名稱”。[22]P1這讓我們認識到了艾布拉姆斯“四要素”說在解釋藝術存在形式方面的不足,因為“四要素”說顯然無法區分藝術品與其他人工產品。
在說明“藝術”何謂的過程中,海德格爾解釋了他對于藝術作品本源的認識:“某個東西的本源就是它的本質之源”,[22]P1在海德格爾看來,“藝術”就是這一本源:“藝術也以另一種不同的方式確鑿無疑的同時成為藝術家和作品的本源”。[22]P2海德格爾認為我們應當在現實的作品中尋找藝術之本質,“作品之現實性是由在作品中發揮作用的東西,即真理的發生,來規定的”。[22]P48至于何謂“真理的發生”,海德格爾那些讀起來玄之又玄的文字所揭示的,其實不過是化腐朽為神奇的“幻覺論”,這一點通過他對梵高作品意義的解釋就可以理解了。一般所謂“幻覺論”,指的是“任何藝術的再現都是使欣賞者產生一種仿佛真實的幻覺,好像眼前被在線的事物就是那個事物本身”。[23]當然,比一般的“幻覺論”更進一步,海德格爾的藝術本質論在幻覺真實的基礎上,揭示了他所謂“存在者之真理”:“在作品中,要是存在者是什么和存在者是如何被開啟出來,也就有了作品中的真理的發生”。P22-23仍以梵高作品中的農鞋為例:“一個存在者,一雙農鞋,在作品中走進了它的存在的光亮中”。[22]P23這毋寧是在說,藝術作品真正的價值,就在于其所揭示的真理。于是,我們看到,海德格爾用一種極富思辨性的方式,向世人揭示他所理解的藝術的本質:真理的發生。這顯然也是對藝術精神屬性的強調,也可以視為當代藝術理論對傳統藝術理論的另一種接續方式。
四、人工智能時代的藝術存在方式:由技術到藝術的突破是否可能?
無論是藝術自身發展的歷史,還是藝術理論不斷發展的歷史,都告訴我們:藝術的這種通體灌注的生氣,這種亙古永存的精神屬性,正是藝術歷久彌新、顛撲不滅的本質屬性。面對不斷快速迭代更新的人工智能,我們不禁要問,持續發展的現代技術,有沒有可能生長出這種精神屬性,從而徹底取代傳統的藝術形式呢?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們就有理由擔心人類未來被機器取代的命運;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就意味著人工智能時代的藝術依然無法擺脫傳統的藝術存在方式。對這一問題的回答,直接影響到我們對人工智能時代藝術存在方式的理解,也終將決定我們如何對待越來越智能化的現代科技。
作者簡介:高迎剛,山東大學藝術學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山東大學公共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李成蹊,山東大學藝術學院2022級藝術管理專業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