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歲的郝淑萍將畢生傾注于蜀繡藝術,六十余年孜孜不倦,是蜀繡傳統工藝的集大成者,創造出了屬于蜀繡的黃金時代。獲評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傳承人、國務院有突出貢獻專家、亞太地區手工藝大師等。她的作品為中國人民大會堂、中國工藝美術博物館,以及英國、加拿大、日本等國家博物館收藏。
講述郝淑萍的故事,是想說明,我們的生活中有這樣的女性,在自己的領域做出了非常了不起的事情,甚至將中國引以為傲的傳統藝術作為國禮送到其他國家,成為大國間友誼的橋梁。她取得的成就,既得益于我們國家對優秀傳統手工藝的大力保護和傳承,也和她的個人特質有關,強勢、自信、不受傳統偏見的束縛,又具有極高的奉獻精神。這樣的人,也許在任何時代都是少數。了解郝淑萍,也能幫助我們思考自己的生活,關于事業選擇和自我成就,關于藝術和工匠精神。
郝淑萍坐在繡架前,選絲線,將絲線一劈二,二劈四,再劈八,將細如發絲的絲線穿過繡花針,一針一針,來回往復,上下抽拉。她的手靈巧、柔軟、不慌不忙。同行的攝影師拍她的手部特寫,感慨那是一雙讓人心生敬意的手。年輕時,她總穿一襲黑色長裙,她的身材高挑,舉止優雅。如今,曾經的繡花姑娘已年屆古稀,頭發染成黑色,燙了一絲不茍的卷。她穿了一件黑底紅花的襯衫裙,個子依舊挺拔。有年輕的川妹子們問她:“您咋看起來這么年輕哦?”她回答:“天天跟漂亮的蜀繡相處,人都要變得年輕些!你們想年輕漂亮,就趕緊來學蜀繡吧!”
郝淑萍收徒弟有自己的標準。熱愛蜀繡是必須的,有終身從事蜀繡事業的志向。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一定是有比較堅強的性格,能吃苦耐勞。郝淑萍說:“我要考察的,他們的性格夠不夠堅強、人品夠不夠好。”與指上絲線牽絆已久的郝淑萍清楚:“學習刺繡的過程非常枯燥,必須靜得下來,耐得住寂寞。而且學習不是一兩年的事,要學有所成,少則三五年,多則十年以上,才能真正領悟到精髓。這種‘堅持’在當代年輕人身上太不易,必須把刺繡作為終身事業來看待,才能成大器。”
所以她是在為蜀繡的未來挑選人才,之后就是要靠這些人,把有三千年歷史的“蜀中之寶”——蜀繡發揚光大。蜀繡是我國四大名繡之一,與蘇繡、湘繡、粵繡齊名,是工藝美術中一顆璀璨的明珠,是巴蜀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區別于其他三大名繡,蜀繡首先帶給觀者的就是視覺上的沖擊,色彩明亮艷麗,游魚、熊貓、芙蓉等圖樣栩栩如生,有畫之神韻。這得益于蜀繡精湛細膩的針法,零零總總12大類、132種針法便以“滅針線之痕跡”為最高境界。
不同于普通的繡工,僅僅是在針法技藝上下功夫,郝淑萍認為,蜀繡依畫而作,卻不是單純的臨摹和加工。在繡制過程中,她并不拘泥于原畫作,重點展現原作的精妙之處,而要點就是要觀察。她相信“藝術來源于生活”:在繡制長毛貓時,她專門在家養了一只可愛的小貓,每天觀察它的所作所為;畫家朱佩君畫了芙蓉花叫她繡,她就到公園里去觀察芙蓉花,她發現芙蓉花早上是黃白色,中午是黃紅色,到晚上就是紅色了,就把這種顏色變化繡出來;同時她還收集一些照片和刺繡書,只要對刺繡有用,無論價格多高,她都自己花錢買,只要有畫展、花展,她都抽時間去看。她教學也是一樣,帶學生到各地參觀、采風,讓他們學會觀察。除了追求作品的自然真實,在選線用色上,她更是提出了許多自己的想法。
在這方面,她從不畏懼挑戰權威。王玉章先生是郝淑萍進入蜀繡廠后分配給她的第一位師傅,他教郝淑萍繡菊花,繡出來是平的。郝淑萍就和他講繡菊花是要有層次的,因為她之前學藝時學過畫國畫,畫畫的顏色要染很多遍。王師傅就生氣了,說:“你是師傅還是我是師傅?”郝淑萍說:“你是師傅。”當時弄得很不愉快。不過郝淑萍始終認為蜀繡是一種再創造,“在繡制過程中,我始終秉承忠于原作而高于原作的理念,運用蜀繡的各種針法技巧及色彩變化等藝術手段進行再創作,從而超越繪畫的藝術效果。”比如在《芙蓉鯉魚圖》里,鯉魚頭和背用色較厚,尾巴則較薄,并逐漸與背景融合,背景絲線也選擇了輕薄透明的尼龍綃,最終繡出的鯉魚尾巴有在水中忽隱忽現、飄動自如的真實效果。不過也是王師傅的嚴格教導讓她受益至今。王師傅教導她坐姿要正,不低頭,不駝背,頭只要一低下來,就會挨板子。因此,她挨了不少板子,但也由此養成了良好的習慣,到現在背不駝,眼也不花。
郝淑萍性格強、脾氣躁,惹師傅生氣的故事還有很多。1982年,郝淑萍和師兄彭世平合作的《雙色異面猴》及其他4件作品均獲得中國工藝美術百花獎銀獎,其他三大繡卻是金獎。“就我們是銀獎,我也覺得其他三大繡確實比我們好。回來后,我就和恩師彭永興講,‘我們蜀繡就像井底之蛙’。師傅就生氣了,‘你這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她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開始嘗試改變風格,把在北京看到的其他繡的各種針法、表現手法進行總結和提煉,運用到實踐中,比如繡制《吹簫引鳳》時,她把顏色調得富麗堂皇。師傅見了就說她把蜀繡的技藝都拋掉了,她聽了很難過。盡管師傅不認可,她還是堅持自己的見解,大膽接受新事物,學習他人長處。郝淑萍從小就膽大,敢想敢做。蜀繡已然融入她的血液,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她便千方百計地突破和發展自己,創造出更多更美的蜀繡作品。
面對郝淑萍這樣的學生,師傅們也自有辦法來因材施教。1959年,郝淑萍進入成都工藝美術技校蜀繡班,邊學文化邊學蜀繡技藝,而這一切對于13歲的她來說,難度實在太高了。一方面,她本來志在川劇,另一方面,她生性好動。在她年幼的時候,她是出了名的頑皮鬼,還愛打架,每次和男孩子大打出手時,贏的一方總是她。萬幸的是,她遇到了一位極好的老師——廖文珍。她以生動趣味的教學方式,講述蜀繡源遠流長的歷史,趣述蜀繡先輩之事,激發了郝淑萍對蜀繡的興趣,慢慢將她引入這門傳統技藝的大門里。在學習過程中,老師總是不厭其煩地說:“行行出狀元,不論從事什么行業,只要盡力去做,用心去愛,一定能出人頭地。”到了蜀繡廠后,還有一位魏師傅教過她。知道她性格急躁卻要強,就用激將法激勵她:“郝淑萍,你是學不出來的,如果你學的出來,我就手板心煎魚給你吃。”彭永興是郝淑萍蜀繡生涯中最重要的老師,也是她正式叩拜的師傅。有一次,師傅在繡鋰魚,為了學習如何繡出更好的顏色,郝淑萍偷偷剪掉了師傅繡的鋰魚,后來師傅才告訴她:我知道你剪了我繡的魚,但我不會罵你,就沖著你好學的這份心,我也一定要好好教你。“我這一生有很多師傅,如果沒有他們也就不會有今天的郝淑萍。”可以說,郝淑萍的從藝品格,是手把手教出來的,也是耳濡目染熏陶出來的,這一嚴謹踏實的師門風氣被她延續至今。
郝淑萍非常嚴厲,學生們都怕她,生怕達不到她的要求,被她一剪刀剪掉繡出來的作品。嚴師手下出高徒,郝淑萍一手培養出了10名四川省工藝美術大師。而每每學生取得一些成績,郝淑萍不忘諄諄叮囑:別驕傲,踏下心來,更不可被市場沖昏頭腦,好作品才是安生立命之本。
老太太也有金剛落淚的時候。有生以來,郝淑萍大哭過三次。
第一次大哭,是她從蜀繡廠退休之時。2001年4月6日,郝淑萍正式退休。那天,她像往常一樣醒來,突然意識到不用再和以前一樣按部就班了,一下無所適從,一周都沒有出家門。她給粵繡同行們打電話告知退休消息,剛說完,眼淚就唰地掉下來了,索性大哭了一場。蔡明強先生覺得奇怪,說你這么堅強的人怎么還會哭啊,他便讓她帶著作品去他那散心。過去后,蔡明強先生不僅買走了她的作品,還建議她自己開辦工作室。郝淑萍拿著收來的12萬元,感概自己是“大富翁”,并聽從建議,把這筆錢作為工作室的啟動資金。
2001年11月,在成都送仙橋古玩藝術城里,“成都郝淑萍蜀繡工藝美術大師工作室”成立了。那是一棟復式的小房子,一樓從客廳到樓梯的轉角,掛滿了郝淑萍的獎杯、證書、蜀繡作品,像個小型的郝淑萍博物館。——雖然采訪之前已經在視頻中見過,親自置身于這一片作品之海,還是有蔚為壯觀之感。同時我深刻地感覺到,郝淑萍對周圍人的影響,她像是能量的中心,她的氣派、散發的魅力、為人處事的原則,都讓人折服。只要來到她的身邊,都會不由自主地尊敬她,以在她身邊為榮。郝淑萍今年76歲了,可是她的體力出奇得好,簡直不像已過古稀的老人。她的聲音不大,語速卻快,思路清晰,看著作品,說起往事,過去了十年、二十年,什么時間、時間地點,發生什么事,她都記憶猶新。因為要拍她工作時的照片,她坐在繡架前,神情嚴肅,眾人圍繞著她,等候她穿好針引好線開始繡下去,就像士兵等候他們的將軍發令,整間屋子被一種莊嚴的氛圍籠罩著。
告別蜀繡廠、開辦工作室的郝淑萍,有更多的時間和機會專心致志地繡花、培養學生。工作室的運營步上正軌后,她想著要做點不一樣的事。2002年12月,“郝淑萍大師工作室”正式開創了油畫單面繡,惟妙惟肖地表現了油畫的透視、明暗和材料質感,使蜀繡摹本由工筆和水墨的國畫拓展到油畫領域。這之后,郝淑萍又創造了“平手拉花針”,并用這一自創針法完成了《昭君出塞》《歡樂的火把節》這兩幅精美的作品。正是由于有大成的針法技藝和不斷提高的審美能力為支撐,郝淑萍的刺繡題材豐富異常,打破了刺繡以花鳥魚人為題材的傳統,陸續推出了油畫、人物、肖像等繡品。
第二次大哭也是在退休后。郝淑萍在電視新聞中看到省長帶隊慰問苦難企業,居然到了蜀繡廠。她忍不住哭了,這次是傷心的哭。2005年成都蜀繡廠改制時,她第三次大哭。郝淑萍對蜀繡廠有著別人難以理解的情結,那是她傾注了畢生心血的地方,就像是自己的家一樣。蜀繡廠沒了,讓她心痛不已。
從一名普通繡工,到擔任廠長,郝淑萍見證、經歷了蜀繡廠一路走來的總總境況。尤其是在擔任廠長后,需要處理的問題紛繁復雜。小如職工分房、職工培訓,大到企業經營、推廣蜀繡,個中艱辛,只有經歷過,才會知其中滋味。
但是郝淑萍很少談及這些甘苦。我在她的自述中找到了答案。
“在我一生中,個人取得的成績,就是靠敢于拼搏和不向命運屈服的韌勁,永遠不被苦難和挫折嚇倒。即使是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我也總是充滿信心,我行我素地干下去,在困難中奮進。我從小就養成了記筆記的習慣,不管是發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還是自己的心情有什么變化,我都會記錄下來。我在日記中寫道:幾天來我一直在想,今年是我的本命年,工作并非一帆風順,工廠近來生意不是那么理想。作為企業法人代表,我走在前面,想了很多辦法,總是希望把經濟搞上去,不辜負職工。但工廠里有些人并不那么想,他們和工廠對著干。當前,改革開放深一步進行,國家領導、企事業領導都處在大勢當前,何去何從,自己選擇。我是否在改革浪潮中下海大干一番?但總拿不定主意。捫心想一想,手上的事情是難,但走上一步,就可以不難了,橫下一條心,大干就大干,為了今后的發展,我有什么不可以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