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木漫山遍野。
有樹就有根。樹根的去處多種多樣,像用作工業原料,當作柴火燒掉,或者自生自滅。其中也有少量的根材或樹樁,鳳毛麟角一般,憑著本身奇特的姿態、卓異的質地,成為制作藝術品的原材料,工匠藝人根據其自然形狀與肌理,用雙手和刀具賦予它們新的生命,成為一種獨特的工藝品——根雕。
在浙江寧波轄下的象山縣縣城,在一幢青瓦白墻、馬頭墻高翹的江南庭院風格的建筑里,我沉浸在一方薈萃了根雕藝術佳作的天地中,流連不已,心醉神迷。
眼前的玻璃展柜里,擺放著眾多的根雕佳作。這是《瓜瓞連綿》,一段被雕琢成葫蘆形狀的光滑的竹節表面,貼附著彎曲柔韌的葡萄藤葉和果實,細膩而富于質感;這是《姥姥》,一截竹節頂端,是一位老年農婦的頭部,飽經滄桑的臉上皺紋縱橫,神情沉郁倦怠;這一件《眷戀》表達的是出塞和親的王昭君的思鄉之情,她懷抱琵琶,頂部雕琢成云髻,前額位置的竹疤,被點化成了頭飾;這一件《真善美》描繪的是觀世音菩薩,柔美流暢的線條,柔和下垂的目光,流露出無邊的慈悲憐憫。還有一件《羅漢頭像》,倒置的竹根上,密匝的天然根須被處置成羅漢虬曲而濃密的須發,頗具視覺沖擊力。不過放在展位上的是一幅照片,實物多年前已被著名美學家王朝聞收藏……一個個根雕作品,充分體現了造化和人工的結合,凝重而飄逸,堅實而飛揚。我的目光被牢牢地吸引住,不舍得移開腳步。
這一處建筑名為“德和根藝美術館”,由建筑大師吳良鏞設計,收藏展示了創建者張德和的數百件根雕作品。他有一長串的頭銜:中國根藝美術大師,中國木雕藝術大師,國家級非遺項目省級代表性傳承人,等等。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他開始從事竹根雕開發創作,幾年后作品率先打進國際市場,帶動了象山乃至全國竹根雕藝術和產業的發展。他的多件作品被國家博物館、中國工藝美術館等藝術殿堂收藏。欣賞過展館里的這些陳列品,聯系到他獲得的那些引人矚目的榮譽,你會想起一個說法:實至名歸。
對張德和來說,這個成語背后,是長達幾十年的漫長的奮斗歷史。從一個普通的農家子弟,一個剛讀完初中即學習根雕謀生的學徒,到一個繆斯女神的追隨者,一個造詣不凡的工藝美術家,他走過了怎樣的歷程,發生過哪些故事?一定會有不少,也不難追溯出,但參觀時間有限,我只想盡可能多地觀賞作品。畢竟,最能說明一個藝術家的是他的作品,它們包括一切,也闡釋一切。
張德和的根藝作品中,以竹根雕為最多。象山竹林密布,為他提供了取之不竭的原料。展廳的一處墻壁上,有一段他自己寫下的文字:“余生長山區,自小與竹為伴,挖竹筍,撿竹梢,騎竹馬,環竹轎。成人后更是畫竹、雕竹、吟竹、種竹,直至以竹謀生,幾近竹癡”。日夕相對,他熟稔竹子的姿態和習性,主客無間,物我相融,情感的深摯投注,讓他能夠得心應手地捕捉和表達對象之美。就像米芾的書法,從石頭的怪誕夸張的形狀中獲益,他的愛石乃至拜石的怪癖,不過是一種情感表達。鄭板橋筆下的墨竹瘦硬堅勁,很大程度上也是源于他那一份“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癡情。
根雕作品對原材料的依賴性很強,動手之前,需要對根材或樹樁進行細致的觀察揣摩,根據原料的姿態質地,確定適合表現什么題材。在此基礎上,隨物賦形,順勢而為,通過象形、立意等方式,在關鍵部位進行適當點化,于天然之上施以人工,最終產生源于自然又高于自然的作品。
我被告知,這個構思過程經常會很艱難,耗時漫長。此時,我正駐足于一件名為《茅屋·秋風》的作品前,它表達的是詩圣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意境。畫面既繁復又清晰,兩叢蓬亂的根須下,有拄杖的老翁,胡須被狂風吹得高高揚起,有幾個躲藏的孩子,蹲伏的姿態充滿童稚氣息。人物彼此呼應,景色層次鮮明。張德和告訴說,作為原始材料的這兩塊形狀奇特的竹根,在他家里放了十多年,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切入點,直到有一天,冥思苦想中,一道靈光閃現,思路豁然暢通。說到這里時,他臉上露出了孩子般開心的笑容。
但確定藍圖還只是開始,距真正實現目標還有不小的距離。雕鑿毛坯,半成品修光,成品打磨……與這些外在的程序動作同步發生的,是創作者心靈中的探詢求索。自表象進入內里,從形似達到神似,準確把握諸種元素之間的關系,將精神理念恰切自然地灌注入物質形式之中,這些都令他念茲在茲。藝術無疑是超凡脫俗的,但其實現過程卻是具體、瑣細甚至枯燥,需要篤實耐心地進行。為了給予內容以恰當的形式,他需要熟悉藝術的辯證法,掌握好夸張和變形的尺度火候,將自然和人工的比例拿捏妥帖。
這些都關涉創作者的眼光和見識、文化修養和美學根底等,是一種綜合性的要求。張德和深知自己先天不足,發愿努力學習,以勤補拙。他大量閱讀歷史、文學、美學、哲學、藝術心理學等綜合知識,細心學習揣摩大師名作,并向眾多姊妹藝術門類借鑒,如木雕的刀法、石雕的巧色、雕塑的造型結構、國畫的寫意傳神、漫畫的夸張變形等等,并自創了局部巧雕、亂刀雕、連體雕、組合雕等多種根雕技法。經過堅韌不拔的探索,他一步步抵達了藝術的化境。
我無從知曉這種追求的具體過程和細節,但卻分明能感受到它對于追求者藝術人格的蓄養。陪同觀賞時,張德和不停地談起一些給他啟發的中外美術名作,提到引領他走進藝術殿堂的幾位美術家和藝術理論家的名字,語氣中充滿敬慕和感念。展柜里有一件竹雕《張飛》,呲牙咧嘴,雙目暴突,他指著頭像夸張的表情,提到唐代畫家吳道子的那句名言:“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在另一件作品前,他援引巴爾扎克的一個說法:“藝術作品就是用最小的面積,驚人地集中最大量的思想。”他說到創作要“心手眼并用,形意神兼顧”,脫口而出不假思索的語氣,表明他曾長期思考并已經了然于心。他不斷地將創作心得寫成文章,事后我讀到過一篇《杰作與要素》,里面談到了一件完美的根雕精品,應該是“奇材、慧眼、神思、巧手四者的有機結合與高度統一”。
跋涉于根藝之路上,他的目光望向遠方。問起他今后的打算,張德和用幾個字來概括:“問道不已”。精深博大的中國傳統文化,儒道釋共同構建的民族精神天地,化作藝術的豐富滋養,讓他徜徉沉浸,遷想妙得。莊子哲學中貼近自然、尊崇自然、順應自然直至回歸自然的理念,尤其契合根雕藝術的本質屬性。它們的材質完全取自山野間,枯根朽木中充溢著天地自然的氣息和律動,等待著藝術家去發現和表達。嗜酒者喜歡說的一句話是“壺里乾坤大”,作為一位癡迷根藝者,形形色色的樹木根樁中也有著無窮無盡的蘊含。這也是他過去一直在做的,但他相信隨著生命體驗的豐富,藝術修為的躍升,今后還會有更多更深的感悟。由術而臻于道,由技藝上升到哲學,進入天人合一的境界,將是他不懈的追求。
這個聽上去有些玄遠縹緲的話題,在一件作品面前,變得具體真切,易于理解。這是一件羊食果木根雕,銘牌上的名字是《大智》。一塊樣貌渾沌的瘤狀樹根,一面雕琢成東方老者的容貌,長髯飄拂,神態超然,另一面是典型的西方面孔,鷹鉤形狀的鼻子,目光犀利。同行的一位作家朋友嘖嘖稱奇,說它造型獨特寓意深刻,兩個人多像是老子和蘇格拉底,分別代表了東西方文化精神的兩大源頭,兩人的合體,又分明喻示著兩種文化的對話和融合。
從一樓走到三樓,一邊欣賞作品,一邊聽介紹講解,不知不覺間大半個上午過去了。與作品的目接神交,分明也是與天地自然的交流,與圣哲先賢的對話。這個過程中,有情感的交融,有思想的浸潤,有自然界的風云雷霆,有人世間的形相況味。時值仲冬,又趕上大幅度降溫,窗外天色陰沉,寒風呼嘯,罕見地寒冷,但置身展館中,卻感到身心都沐浴在一片明亮溫暖中。
本文作者:彭程,高級編輯,中國作家協會散文委員會委員,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工程入選者,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出版有散文集《杯子上的笑臉》《漂泊的屋頂》《急管繁弦》《在母語的屋檐下》等多種。曾獲中國新聞獎、報人散文獎、丁玲文學獎、豐子愷散文獎、北京文學獎等。
張德和,中國工藝美術學會竹工藝專委會常務副主任,中國竹工藝大師,中國根藝美術大師、浙江省工藝美術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