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整理 廉曉春】
我今天的發言,主要是講向老藝人學習,提高創作設計水平的問題。
第二次全國工藝美術藝人、創作設計人員代表大會,是在全國工作著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歷史時期,在十一屆三中全會和五屆人大二次會議之后,經過批判“四人幫”、肅流毒,在文化上、藝術上開始出現繁榮景象的大好形勢下召開的,政治形勢之好、文化形勢之好,都大大有利于繁榮創作,發展生產,要求我們做出更大的貢獻。我在會上聽了輕工業部部長梁靈光同志的報告,會下,閱讀了一些代表的發言材料,心情十分激動。我堅決擁護和貫徹梁部長報告的精神,一定很好地向到會代表同志們學習。這次大會開得非常好。在這里,我向大會表示熱烈的祝賀!
我是一個教育工作者。毛主席教導我們:“教育者首先要受教育。”這次大會,正是我向老藝人學習,向創作設計的同行們學習的好時機。
多年來,我沒有機會到基層去。在“四人幫”專政時期,我沒有這個自由,想下去也不行。還是在1959 年左右,與前工藝美術局安性存局長一起出去過,下馬看花或是走馬看花地看了幾個點,以后就很少下去了。這次看了大會的材料,很多事對我來說都是非常新鮮的。因為沒有到基層去,沒有調查,沒有掌握第一手材料,本來是沒有發言權的,但是,因為心情激動,機會難得,很想講點個人的看法,與代表同志們交換意見。假如說,有走火的地方,請原諒;有不對的地方,希望得到批評指正。
一、如何擴大隊伍和提高設計水平?就是說,一個是擴大,一個是提高
解放以后,黨和政府十分重視工藝美術這份寶貴的民族文化遺產。對工藝美術事業一直采取“保護、發展、提高”的方針,與此同時,進行了挖掘、恢復和發展工作。毛主席、周總理、朱委員長都十分關心我們這個事業。在許多關鍵時刻,中央領導同志有過很多明確的具體指示。雖然工藝美術事業受“四人幫”文化專政的干擾破壞,一度搞亂了思想,使創作設計和生產蒙受不少損失,但是,我們這支隊伍并沒有垮。我們經受了考驗,完全像周總理所說的,我們這個隊伍,“是貫徹十七年來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的一條紅線”。1978 年春舉辦的全國工藝美術展覽會,就是這條戰線、這支隊伍撥亂反正的豐碩成果。華主席和中央領導同志親自參觀展覽,華國鋒同志還為展覽會題詞“發展我國的工藝美術產品”,給工藝美術界的同志們莫大的鼓舞。怎樣回報中央對我們的關心,怎樣具體貫徹華國鋒同志的指示,可以說,是這次大會的中心議題。我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圍繞這個中心議題首先想到的是培養設計人才、提高設計質量問題。
在會前,在會上,工藝美術生產單位都提出需要設計人員,有的同志甚至提出:“發展生產,設計要先行。”這說明,設計力量一直不能適應形勢發展的要求。
我們這個隊伍的設計力量,大體上由三方面的人組成:一是老藝人和他們帶出來的徒弟;二是創作設計人員,多半是學校培養出來的,包括解放前培養的和解放后培養的;三是從其他崗位上轉來的。實際上,一部分是從學堂出來的,一部分是從工作中鍛煉出來的。這兩方面的同志,各有所長,各有弱點,也有各種不同的經歷。過去有人常說,老藝人缺乏系統的藝術理論知識,有好經驗“倒”不出來,或說是還沒有來得及總結出來;而學校培養出來的設計人員,又缺乏實踐經驗。搞實用美術的同志大都有這種體會。解放三十年來,兩方面都有一定程度的改變。許多藝人提高了政治素養,提高了文化素養,能講、能寫、能總結經驗;學校培養出來的很多同志能進行設計,亦能參加生產實踐,或經常能夠到基層走走,做些指導工作。兩方面都有進步,也就愈需要密切結合。兩部分力量的結合,用什么詞代替呢?叫“新老結合”?叫“土洋結合”?似乎都不確切,不大合適。但這兩部分力量必須結合好,要搞好團結。否則,隊伍再大而不夠團結,力量就發揮不出來,甚至會抵消了。“四人幫”的流毒不可低估!至少可以說,我們今天的團結狀況還不符合形勢的要求,或說與形勢的要求還有一定距離。不論“土洋之間”、行業之間、師徒之間,以及學堂和生產崗位之間,都或多或少存在這個問題。就說師徒關系吧,許多人覺得現在的徒弟、學生和“文化大革命”以前不一樣了,不好帶了。矛盾的主要方面在哪一方呢?如果拿西醫學中醫比喻的話,學校出來的都算作是西醫,那就首先要向老藝人學習。這是我個人的看法,對不對,大家研究。
聽琴,張仃作,20世紀90年代初
老藝人有豐富的實踐經驗,有的同志說他們是“活傳統”,這話,我是同意的。向老藝人學習,是提高自己的一條良好途徑。向老藝人學習,要全面地學。傳統技藝在他們身上,在他們心里,他們是真正的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結合的老專家,我們應該請他們將寶貴的經驗“倒出來”,還要不斷地挖掘。否則,由于自然規律,將來人亡藝絕,我們這代人在歷史上要犯錯誤的。現在很多人健在,大部分已在七十歲上下,有一個菊花石雕老藝人九十歲了,我們應該十分認真地對待了!應該學他們的技藝,學他們的經驗,包括學他們的勞動態度,這些方面,我自己是有體會的。
毛主席早在延安時期,就叫我們“新美術家要當民間藝人的理發師”,頭發還是藝人的,我們只是理理發,修一修,決不能居高臨下,看不起老藝人。不要一上來就抱著去改造他們的態度。若說改造,是指兩方面而言,互相學習,互相幫助,這本身就是改造。取長補短最后達到的要求,應該是老藝人能搞傳統也能創新;美術工作者既有理論,能夠設計,還能掌握更多的實踐知識。這就是“新老合作”。
此外,還應該幫助老藝人總結“傳、幫、帶”的經驗。我有個想法,建議大會研究一下,如果可能,將來藝人帶徒弟,還是由師傅選徒弟為好,這點很重要。過去的一些事例說明,往往派去的徒弟不愿學,師傅對徒弟沒有感情,還要天天做思想工作,這怎么能帶好、學好呢?特別是有些年青人(學校、工廠都有)受“四人幫”流毒影響,學到一點東西就把師傅踢開,老藝人是很傷心的。我們當教師的也很傷心。我常常想到齊白石先生的一個印章,“門人知己即恩人”。我常常懷念我的老學生。“文化大革命”以后的學生,和我的老學生相比,在感情上差得多。特別是解放初期的學生,想起來,沒有教給他們什么更多的東西,可是感情非常深,有利于教、有利于學。我想,師傅和徒弟之間,如果沒有感情或感情不深,恐怕無形中就會影響“傳、幫、帶”的質量,不利于接班,就不能很好地完成這個歷史責任!
下面,講一點自己與老藝人合作的體會。我覺得,只要抱著交朋友的態度,誠懇的態度,就會體會到老藝人是非常謙虛的,很容易達到合作的目的。藝人們經過三十年來黨的教育和鍛煉,并不像以前有人說的那樣:藝人保守,絕技不肯傳。三十年來,我接觸過不少藝人,實踐說明,不是那樣。記得剛進城時,有個美術供應社,當時,把“泥人張”從天津請到北京時,有人懷疑:“老藝人能做新東西嗎?”“能為社會主義服務嗎?”事實回答了懷疑。“泥人張”到北京不久,就接受了任務,先為全國兄弟民族文物展覽制作環境生活模型;其次,又為全國實用美術展覽會做了少數民族人像。多年來,他不但有所創新,而且帶了徒弟,鄭于鶴就是一個。他學了老師的,又發展了個人特長,有他自己的風格。
“面人湯”(湯子博)在舊社會,是走街串巷的藝人,受了不少苦。這個老先生肚子里的東西非常多。到學校來以后,做了不少作品,有很多絕活,很有個人獨到的特點,對美術工作者有很多啟發。還有“皮影路”(路景達),也到學校來了。那時,也有人懷疑,有許多流言蜚語,我卻堅信藝人們在學校會發揮作用,有美術家起不到的作用。我們請路景達坐在辦公室里,把他肚里的東西刻出來,給他出了一本書《北京皮影》。現在,作者已失去工作能力,作品總算保留下來一部分。盡管有人說我是“資產階級獵奇心理”,是“不務正業”,我不動搖,為人民的藝術事業做點保護、整理工作,不應該是錯誤。與藝人合作的過程,也是向藝人學習的過程。我常想,為什么藝人不能到學校來講課?聽說劉傳老藝人就到美術學院講過學,這是對的。我和上面說到的幾位藝人有很深的友誼,友誼又促進了我們合作的成果。可惜他們大多都離開學校了。路景達被趕到鄉下以后,給我來過兩封信,回憶他的“黃金”時代,就是我們在一起合作的時代。希望我給他解決工作問題。其實,我和他一樣,當時都是被“四人幫”專政的對象,我自己的工作還沒解決,怎么能給他解決工作問題呢!
在校的藝人,最后只剩下一個申玉成,他是壁畫藝人,是為學院的壁畫專業調來的。他十二歲學藝,畫藏傳佛教壁畫(不是道教畫),后來,改行做帽子盒。“文革”期間,他每天上班,他所在的那個系的教材、學生作業成績等由他保護,保護得最好。他有個習慣,就是吃人民的飯不做事,心里不安,但十年來,只是當勤雜工,業務荒廢了。這次為首都國際機場畫重彩壁畫,從系里調出來,他是大大地發揮作用了。我決心與他合作,這個合作仍然有輿論,有阻力。包括一些年輕人,懷疑他不能為社會主義新壁畫做貢獻。說什么“讓他給我們調調顏色算了”。我認為只要信任他,放手讓他畫,他就能做出貢獻。
首先,要解除他的顧慮,搞好團結。因為大批判時,他批過我,我知道他心里有疙瘩,就主動找他談心。我說:“你是上了‘四人幫’的當,我呢,也不是都對,我也有錯。”疙瘩就這樣解開了。因為在政治上,我們本來就沒有隔閡。第二,要充分信任他,請他參加臨時五人領導小組,使他工作上有一定的權力,因為他勞動態度最好,最守紀律,勤懇負責,對青年人很有影響。申師傅除去本身工作外,還做小組的后勤,選購顏料,他很懂中國畫顏料的調配,我就指定一個學生專門記錄他的調色經驗。學生們開始時,曾經懷疑能向老師傅學到什么東西,現在是整天纏著師傅問這問那。
畫大壁畫,我們都沒有經驗。壁畫和國畫不一樣,上墻以后,剝離下來可不容易辦!所以許多人不愿畫壁畫。這次如果開頭開壞了,第一炮打不響,就會給后來搞這工作的人造成麻煩。所以在戰術上要很重視。我搞完顏色稿后,不放心,發動大家都畫顏色稿后投標。這種藝術民主完全不同于“四人幫”的那種領導出思想,作家出手,而是有民主、有集中,最后吸取了大家的優點,當然也包括有經驗的申師傅的好主意。放壁畫大稿時,我知道他還有潛力沒有發揮出來。老藝人搞圖案,比“洋”學生的知識豐富得多。藝人有許多套子,盡管它的弱處是有時成了習慣,不容易突破。而它的長處是不像我們畫什么都要查資料。我對申師傅說:“你大膽放稿,云形歸你,水紋歸你。但是有一條,我們是畫新畫,有些地方我要提意見。”他說:“行。”于是,申師傅算“加法”,我算“減法”,每改動一點都征得他的同意。例如,畫海水,就是“水牙子”,他習慣畫雙線,顯得舊。我問他:“單線好?還是雙線好?”他說:“你看呢?”我建議擦掉一條線試試看,結果效果很好,他同意了。我們就是這樣合作的,在合作的過程中,友誼更深了。一位畫藏傳佛教畫的老藝人,為社會主義的新壁畫付出很多勞動,他很興奮。半年來,我們是一起戰斗的戰友,彼此了解得更深了。
前面談的是既要調動老藝人的積極性,又要向老藝人學習。下面談談生產單位培養接班人的問題。
我國工藝美術事業發展得這樣快,從文字材料上看,全國已有二千一百多個企業,職工三十二萬五千人,加上城鄉副業人員已達四百七十四萬人。有六百二十五個大類,花色品種成千上萬。僅靠院校培養人才,是怎么也跟不上這個形勢的,以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為例,這個學院有五個系,十個專業,有的專業至今尚未恢復。即使能辦那么大的院校,師資從哪里來?何況遠水也不能解近渴。現在雖然全國很多美術院校都有工藝美術系,學院只有一個,招生有限,這矛盾暫時解決不了,怎么辦?我想,生產單位如果不等待,靠自力更生,這個矛盾是可能解決一部分的。這次看到的材料說明,南通工藝美術研究所的經驗值得重視。該所過去沒有幾個搞設計的人才,怎么解決呢?歸納起來,有幾個經驗:
1.公開招生。社會上搞美術的青年很多,可以擇優錄取。
2.錄取后,是否能進設計室,要先在生產崗位上進行一段時間考驗,看看有無潛力(有的學生報考時畫得不錯,一考驗,潛力不大。學校也有這種情況)。
3.注意德才兼備。一直注意青年人品德素質的發展。
4.設計者首先學工藝、學技術,掌握一定的工藝技術。
批判“四人幫”時,他們為了解放思想、肅流毒,首先批了“四不敢”,即不敢搞傳統題材;不敢搞抒情作品;不敢搞裝飾變形;不敢運用傳統處理手法。經過這么一批,實際是結合專業,學習了理論。另外,還有很多措施,都是切實可行的,如狠抓兩個“改”字,給青年人創造條件,給機會到生活中去,有的人,經過一段時間工作,可將其送到學院去深造,培養一個時期等。搞彩錦繡設計《戴月歸》的某青年就考上了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學習得很努力。據說暑假回去還不肯休息,把他周圍的青年朋友們召集在一起,繼續給所里搞設計。但是,他考入學校時,報的是裝潢美術系,這個系只有書裝美術、商業美術兩專業。他希望學裝飾繪畫,回去好用。廠里來信了,反映這個要求,很抱歉,我還沒能解決。有些規定不合理,恐怕將來還是要改的。
希望有機會時,應該請南通的同志再講一講。
關于培養設計人才,我有個建議,建議美術院校除本科生、研究生,培訓班外,要大辦短訓班。今天藝術院校來了很多老師,還有領導同志,沒有考慮各校困難,我冒昧一聲。因為本科招生有限,學習時間又太長,學校集中了很多人才,是否能抽點力量辦各種專業的訓練班。行業很多,歸納起來,不過兩類,一個平面,一個立體。美術基礎課不過是圖案,國畫,雕塑。我甚至還有個設想,是否可以辦歷史方面的短訓班,如中國工藝美術史或行業史(陶瓷史、漆器史等)。很多老師傅,對自己的一門很精通,歷史知識不一定很全面,對其他行業不一定很熟悉。假如他們通過短訓班,能學習中國工藝美術史,進一步了解歷史發展的縱橫關系和歷史成就所在,思路一定會更加開闊起來,創作上,亦將會有個躍進。
辦短訓班的方式可以多種多樣,最好不到北京來辦,是到基層去辦。送貨上門,學員可以不脫產。我們學院在發展中還存在許多弱點。但是對兩條腿走路還比較重視,辦了一些訓練班。有在學校辦的,有下去辦的。在山東、江蘇、江西都辦過。辦過挑補繡、草編、染織、漆器、陶瓷、服裝、雕塑等訓練班。當然,有辦得好的,有的也不一定好。至于辦多長時間,辦幾個月?當然要和有關單位商量,看情況而定。
這次看了老藝人的一些作品,這些作品說明老藝人對自己的一門都很精通。怎么使這門技藝再上去,再上一層樓?我說,要充實歷史知識,多知道些其他行業的知識,看看本行業或其他行業是怎么發展過來的。
再說一說學校現狀。目前,學校遇到些困難,恢復課堂教學以來,學生和教職員工有一定比例,將來學校還要定工作量。逐年招生,師資會愈來愈緊張。假如工藝美術院校兩條腿走路的話(當然還要由我部和高教部、文化部研究,一個是正規辦校,一個是辦短訓班,我認為應該是兩條腿走路),國家應在編制上給予合理的照顧。這是一種。另一種,像煙臺,自力更生搞短訓班,不是從外地請人,他們自己搞。從材料看,他們原來沒有設計力量,現在每個點都有了,這是值得注意的事實。事實說明,煙臺的做法,不但給它自己解決了問題,也給藝術學院、工藝美術學校準備了后備力量,等于給學院辦預科。工藝美院這兩年有很多學生,就是從生產崗位上來的。
二、講一講提高工藝美術創作水平的問題
梁部長在報告中提到:希望工藝美術戰線的全體干部和職工,團結一致,鼓足干勁,為高速度、高質量、高水平、多品種地發展工藝美術生產,在指導方針上要進一步解決繼承、提高、發展、適銷的問題。我們對梁部長的報告應該有個全面的認識。聽說在小組會上,談具體困難多一點,談梁部長報告精神少一點,我認為,這個報告很全面,要很好地學習,特別對繼承、提高、發展、適銷的指導方針,要認真領會,貫徹執行。現在我談一點個人的學習體會。
第一,關于繼承。傳統,當然包括古典的、民族的,還有民間的。梁部長講到我國是多民族國家,講到地方特點,這一點很重要。我國傳統文化藝術,確是浩如煙海,珠璣遍地,但不是俯拾即是。不能忘記,傳統中有精華,也有糟粕。講起傳統,可能都有一點偏愛。搞古典藝術的同志,往往容易覺得所有古典的東西都好,搞民間藝術的同志,又處處為民間藝術辯護,甚至缺點也當作優點。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在今天,不論古典的、民族的、民間的,被保留下來的,是經過人民鑒定的,經過歷史考驗的,大多數是精華。要說從中找出糟粕,那是要慎重的。只有“四人幫”才認為那些都是糟粕。
學傳統,為什么?為繼續而學傳統嗎?為繼續,實際上繼承還是為了創新。“四人幫”搞形而上學,有他們的政治目的。從理論上,他們利用我們隊伍中的極“左”思潮,販賣民族虛無主義。這是貌似革命派,貌似徹底革命。革命徹底是對的。魯迅先生過去說過這個問題:革命,可不能搞成“透底”。比如,我們燒水,水壺里有水堿,到時候挖一挖水堿是可以的,總不能把底搞透。搞透,那是“四人幫”的搞法,實際上走向事物的反面。“四人幫”一伙販賣的已不是新貨色了。蘇聯十月革命初期,文學界有個“拉普派”,“拉普派”和“四人幫”還不一樣,他們有個好的目的,想搞無產階級文學。不過,想的簡單了一點,想把傳統都踢開。像《紅樓夢》中講的:“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想搞成這樣一個局面,搞成鹽堿地,讓我們在那上面種莊稼。憑空搞無產階級藝術,已受到歷史的教訓!十月革命初期已經證明這行不通。這種狀況曾受到列寧的批判。
我們得天獨厚。我們是一個有豐富歷史傳統的國家。毛主席在《新民主主義論》中講過,民族的、民主的、科學的、大眾的。概括得很好,已經給我們解決了這個問題;以后,又多次在很多文章中反復闡述了這個觀點。“四人幫”是有意歪曲、篡改毛主席的學說,使我們遭到了不可挽回的損失。今后我們要堅定地按毛主席學說辦事,絕不再動搖、絕不再受“四人幫”的迷惑。
我們要繼承,我們要創新,這里,還包括向老藝人學習。
廣東金漆木雕博古人物故事小神龕
歷史文物研究學家沈從文先生寫了二十萬字的專著,在向傳統學習的過程中,沈先生的文章,我們還可以重讀。雷圭元先生的《圖案基礎》,很快就要付印了,是結合民族傳統寫的,也寫了外國的傳統問題。龐薰琹先生寫了一部《中國裝飾繪畫史》。這是老先生從牛棚出來以后,擠時間寫,抱病完成的著作。
今天,在座的老先生很多,關于古典藝術,不在這兒班門弄斧了,關于民族的藝術,我談一點意見,我們是多民族的國家,每個民族都有很高的藝術成就。根據最近所知道的,如廣西的一些同志搞了蠟染、搞了挑花,豐富得不得了!新疆兄弟民族的織繡、印染,還有金銀器皿、鑲嵌,以及許多生活日用品都很有藝術價值。又如苗族的蠟染、挑花……
“文革”前,極“左”思潮也是有的,要不然“四人幫”是不會得逞的。就學校而言,老教師搞少數民族蠟染,就有各種流言蜚語。搞試驗總會有失敗嘛,總會經過不成熟階段。有人硬把蠟染作品說成是“原子彈爆炸”,是“小孩尿片”。大批判時,把老先生們批得一塌糊涂,大家一下子就縮回去了!老先生們說,吃點現成飯有什么不好呢?費了千辛萬苦,搞完了還受批判。這說明:學傳統,挖掘民族遺產,不那么容易,還要經過斗爭。
關于民間的東西,也說兩句。本來不想說了,因為很多人都知道,我盡是“販賣民間東西”。“獵奇”,也是指責我要研究民間的東西。
民間東西太多了!不只是藍印花布、織花、印花,品種很多。廣東在五指山搜集許多民間東西,我去看了,覺得日常用的陶瓷非常好,既是民族的東西,也是民間的東西。山東有黑陶。記得抗日戰爭時期,在西安看到耀州窯近代生產的大黑盤、大黃盤,上面畫著咖啡色的花,現在恐怕沒有了!究竟是什么問題?下面我還要談一談。
民間的東西,總是受排擠。應承認古典的東西,承認民族的東西,一些同志總是不愿承認民間的東西。譬如,過去安徽界首的陶器,那種刻花、戲文人物大缸子,我們有的同志把它看成“低檔品”;日本人參觀以后,發現了,看成高檔貨;捷克在它的國家工藝美術雜志上竟將陶器圖片作為封面發表。這些問題,我們都該好好研究一下,究竟為什么?僅僅說:“外國人獵奇”,恐怕只能束縛我們自己的手腳,阻礙我們從人民藝術的基礎上講提高。
2000年7月,張仃在家中聽取湖南張家界李軍聲匯報自己的砂石畫創作歷程
不管是古典的、民族的、民間的,還都沒有挖掘夠。有很多東西慢慢地少了,或者沒有了!
下面再簡單地為傳統工藝的裝飾性問題,辯護幾句。根據個人的實踐,我認為裝飾的東西,比模仿自然的東西,比寫實的東西還要難。我們這個民族,從來就反對抄襲自然。從六朝的繪畫到清朝的郎世寧的作品,都沒有改變我們民族優秀的東西。這不是說我們這個民族抱殘守缺。我們這個民族,對吸收外來的東西,是很有肚量的,特別是在漢唐時期,很能說明這個問題。我們民族,有我們民族的風格。大的路子,始終沒有改變。郎世寧是最近的,他畫馬、畫虎、畫鷹,清宮廷中有不少不學無術的貴族,向他拜倒。當然,郎世寧有他的長處,但他的東西代替不了中國民族的東西,對于郎世寧只是研究他吸收他一些東西罷了。我們民族的裝飾風格有自己的規律,這不是一句話能講清楚的。怎么掌握這個規律?根據我的體會,作為小學生的體會,只有下苦功夫,下苦功學習,下苦功臨摹。老師傅過去沒有一個不是從下苦功里學來的。學畫、學雕刻,都是先背老師的東西,就是套子也好,也要先背下來。背下套子,功夫就過硬了。功夫硬,就有可能創新了,假如連套子都沒有看懂,甚至排斥,那你怎么能學傳統呢。
我常對年輕人說:京戲的傳統并不長,是從宮廷走到群眾中來普及的。京戲和我們的裝飾風格有很多相近之處,它是程式化的表演,是提高的藝術,又是極通俗的藝術語言。比如說,外賓看京劇《秋江》,劇中人在舞臺上短短幾分鐘的身段,使他們贊不絕口,故事發生在水面上,上船、坐船、劃船等身段,既是真實的,又是藝術的。我常想,演現代京戲,假如不是真車真馬上臺的話,舞臺上如果有個騎自行車的身段,你表演得真切動人,變成藝術,而不是生活的照搬,將是一大創造。但是京劇演員的那些身段,那些規律,要下多大的苦功啊!過去,不管是梅蘭芳也好,程硯秋也好,他們年輕時,那時在舞臺上,大腳要學小腳,踩“寸子”就是要練“蹺工”。老一點的人都知道,踩“寸子”不但要在地上走,還要在冰上走,這是在后臺,在臺下苦練的,是別人看不見的。沒有臺下的苦功,也談不到臺上的藝術了。如果說我們學傳統,就那么簡簡單單,想走捷徑,我看是辦不成的。繼承傳統的問題,就講這么多。
第二,講講提高。大家都贊成提高工藝品的質量和藝術水平。我認為對提高要有個正確的了解。現在對提高有一種誤解,認為只有“細”“真”“重工”“材料高貴”才算是提高。我認為“細”并不是提高的標準。粗與細所追求的都應該是藝術標準的提高,是在自己現有基礎上提高工藝水平。樹根和象牙都可做成水平很高的藝術品,但是,如果樹根雕刻追求牙雕的細膩感,就是吃力不討好了。如果廣西的壯錦追求南京云錦效果,即使趕上了,等于消滅了一個藝術風格。恐怕也是得不償失。
另外,是不是有這樣一種情況,就是學堂里出來的同志,總想用素描來改造工藝美術,我們可以看到,不管是象牙雕刻還是黃楊木雕刻,都是經過變形的,經過夸張的。這種變形和夸張是工藝美術的制約處,也是優越處,或者說也是它的規律吧。比如,一個壽星,哪有一個人有那么大的頭,頭和身子一般大,就有那么夸張。用素描眼光看,那是不符合素描要求的。你說真實不真實呢?我說真實。不經過夸張,反而不真實。
“真”,還講一點,紙絹花、塑料花是要逼真,但是真了還不夠,還要再提高一步,還要向藝術上提高,藝術上的提高是什么意思呢?我聽說北京過去有個“花兒金”,他的作品除了真以外,還講究色彩,講構圖,講枝葉的配搭,講藝術的要求。我以為提高,應該是這么理解。模仿自然的真,和藝術要求的真,并不一樣。
關于加工的問題,能用機械、半機械化代替,如破料等,決不能保守,應該使用現代科學技術,當精雕細刻時,該用多少工,就用多少工,不是愈多就愈高明。老藝人常說“工要用在點子上”,這個點子,我想指的是藝術效果吧,離開藝術效果的加工,往往就會繁瑣了。材料也是這樣。玉石,材料本身就高貴,并不是說用了高檔材料,就能賣高檔貨的售價。關鍵還是看藝術水平。我覺得還是全面理解黨的方針,“適用、經濟、美觀”是總的指導方針。當然,對某些欣賞品、陳設品、禮品就不能作不恰當的要求了。
另外,不能把本地區的特色一“提高”就給搞掉了。在這一方面,梁部長報告中提的很清楚。是不是還有這么一個趨向,某個地區一要“提高”,就提出要趕某個地區。我認為工藝美術品是商品,但不是一般的商品。我們一定要保留地方特點。否則過幾年全國的象牙雕刻都一樣,全國的漆器都一樣,全國的陶瓷都一樣,這怎么可以想象!又如陶向瓷看齊,各種品種向某一地區看齊,這不利于百花齊放。總的來講,應該保持地方風格,要有不同的地方特色。過去,有個外國小說家,這人并不是革命作家,但兩句話講得很好。他說:“愈是民族的,愈是國際的。”我們要搞外銷商品,我們的產品愈有民族特色,也就愈有可能取得國際水平。那么,在國內,愈有地方特色,在全國愈容易站得住。許多地方特色結合起來,才構成我們的民族特色。地方特色搞沒有了,我們的民族特色在什么地方呢?!我簡單講這么一點。講的是很粗糙的。
第三,關于“發展”,我就交白卷了。因為這里有些調整工作,有挖掘、革新、改造規劃、落實措施,這不是理論問題,有很多實際問題,我就不談了。
天津泥人張紅樓夢人物
最后,談一點適銷問題。 從設計者角度,要解決一個調查研究的問題。 這次報告,講工貿合作,工商協作,這非常好。當然這里頭,有很多地方還要研究。搞設計的人,過去不是常講“孔代表”嗎?這次會上也提出來了,如果工貿協作搞得好,“孔代表”就不存在了。搞設計的人,就怕長官意志,就怕“孔代表”,他辛辛苦苦設計了很多東西,不能投產,拿不出來就給扼殺了。他怕這個。不僅工藝美術行業,搞書籍裝幀的,搞其他設計的同志,我碰到很多人,都叫這個苦。但是從設計者的角度來說,第一條要解決調查研究問題。用現在的行話講,要了解客戶的要求,了解客戶所在國家的風俗習慣,他們的需要、愛好。這里,我有個想法。我國有許多駐外國商務參贊,是不是可以通過國家渠道,在商務參贊回國休假的時候,請其到研究所、工廠給講一講他駐在國的風俗習慣、趣味、愛好。
第二條,要搞情報資料,使設計人員能了解國外情況,同時希望領導給設計人員機會,參加廣交會。 如有出國機會,盡量能讓設計人員掌握第一手材料,給他們機會。出國人員回來做報告,也希望設計人員能多參加。
第三條,講一點情況,就是說有些情況不是固定的,是發展變化中的情況,我們要隨時掌握,還要反復實踐,反復試驗。 我認識一個德國建筑師,他是設計家具的。他設計了一個最簡單的椅子,用膠合板壓的椅子。這種椅子是普及品中的高級品。我們初次見面時,是解放初期。過幾年又見面了,才知道他還設計那個椅子,他反復改。不是像我們十年不變,二十年不變。因為情況老在那里變化,他時時刻刻搞調查研究。他不斷改進設計。這也算作精益求精吧。我們不“換代”或者變了花樣,亦賣不出去,和我們調查研究,掌握情況跟不上去有關系。比如說,前一時期,看浙江省的一個展覽,看刺繡小組的作品,聽說到日本展覽過,看了以后,主觀地想,在日本一定好銷,因為工也好,藝術上也很高。一了解,不能銷,什么原因?當時解說員恐怕還不能答復我。所以沒有問,我想要深入調查一下。它與日本的生活習慣是否不符合?按說,小規格和小屋子都很符合,為什么不適銷?調查就要更深入了。
紫砂藝人,張仃作,1954年
有一年我到瑞士,看到一種情況:商店賣我們的楊柳青木版年畫。我是知道店主批發了的。我問他:“我們的年畫呢?”他從柜臺底下掏出來一捆,是一捆一捆銷出去的。而櫥窗里擺的是日本“浮士繪”,一張一張鑲著很大的卡紙,裝裱得講究極了。我不是有民族偏見,從藝術上看,我認為我們楊柳青年畫比“浮士繪”好,為什么我們的銷不出去?當然,這里有很多問題。最近我們的國畫在香港也滯銷了,搞得很亂,聽華君武同志說,我們要挽回聲譽。滯銷問題的調查研究,需要花費很大的功夫。日本人在香港有情報機構,隨時把香港的行情向日本國內、廠里匯報。特別是染織,匯報得快極了。歐洲有一個流行花樣,流行色彩,歐洲先流行,香港后流行。等香港開始流行時,日本的貨已經到了,它的情報多快啊!我們老是馬后炮。人家流行多少年了,我們才開始搞“宇宙色”什么色的。這不是我們哪一個人不想把工作做好,而是我們所有的環節配不上套。華君武同志有幾次見到我,向我“將軍”,他說:“你們工藝美院就不可以搞個小浮雕,搞個長城紀念品到長城去賣啊!”安性存局長也講過幾次:“你不能在學院搞個小賣部?”他們不知道,“文化大革命”以后,搞件事情那么困難,要打通那么多環節,做一件事很不容易。所以,我說調整,恐怕都該包括這些方面。
最后,希望工廠、研究所,能夠給設計人員以放的機會、放的條件,就是讓他們的作品能夠和社會見面,條條框框不要太多。當然,所謂“孔代表”也是屬于對國家負責。我是這樣看的。我不是為“孔代表”辯護,因為搞的大量東西滯銷、積壓那是不行的。是不是少量試銷和大量生產要有個區別?你讓設計人員設計的東西有機會和群眾見面,或先拿到交易會上去,經過群眾鑒定以后定型,然后再大批投產。這樣,設計人員的積極性也就調動起來了。
我講得很拉雜,可能有的情況不一定完全像我講的那樣。但總的意思大家是聽得出來的。我是希望把工作搞好,希望我們大家團結起來,互相學習,千方百計地高速度、高質量、高水平、多品種地發展我國的工藝美術生產,為我國四個現代化貢獻我們的力量!
祝大會勝利成功!我的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