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享受禮遇,佳作售價高昂,這令高端工藝美術成為社會關注的熱點。于是,若干大師豪邁地宣稱,今人的造詣已經超越往昔;一些專家興奮地宣告,高端工藝美術已經走入繁榮。近年的成績當然不容否認,而現實卻依然憂患重重。僅在造作的層面,就有技藝的傳承陷入窘境、作品的設計彷徨歧路。平心而論,高端工藝美術的現狀遠不理想,若無改變,前景也難光明。技藝的傳承牽連著太多的因素,作為藝術史學人,能說的只有設計。
如果按從業者的身份劃分,高端工藝美術不外兩類,一為行業的,一為學院的。無論行業,抑或學院,都出現了一些杰出人物、精妙之作,其水準確實已臻百多年的高峰。可惜,這只是閃光的局部,工藝美術的整體仍有設計的痼疾纏繞。
行業內,設計的仿古風氣彌漫,而所遵循的古典往往并不高明,乾隆風尤其常見。變異當然有,但大抵是將古代的造型、裝飾因素生硬挪移、勉強拼湊。盡管還有若干人物立志創新,然而,其努力卻時時引出破壞。比如,在優雅的青瓷表面,濫施形象丑陋的異色裝飾,這種做法居然還在某個著名瓷區成為風尚。
學院里,則幾乎成了標新立異的天下。大批工藝美術人物輕慢傳統,竟以前衛藝術家自居,熱衷轉述時新而淺薄的觀念,醉心傳達躁動又迷離的情緒。他們不顧材料的特點,憑夾生的技藝,臆造出或粗重或詭異的物體。在一年來的南通工藝美術系列展上,這類既難以欣賞,又無法使用的作品占了不小的比例。
對于今世設計的亂象叢生,古代的管理經驗似可借鑒。
夏商以來,中國的古代造作便分成官、民兩大系統。盡管一些理論家奮力發掘民間之美,但更加優秀并能廣泛影響當代、長久垂范后世的,大抵還是官府的佳作。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比材料精良、技藝超卓更重要的,自然是造型、裝飾的美妙,而這種美妙便源于設計的高明。
盡管古代工藝美術文獻今存無多,但有限的資料仍一再揭示著統治集團對官府造作的把控,不僅壟斷優質原料、占有能工巧匠,還限定產品款式。限定的方法就是向作坊或個體垂示設計的范本,匠師的作為僅在依樣制作。至于范本的設計者,則一律具有深厚的文化素養。比如,唐代的絲綢和金銀器成就輝煌,這與其早期的主要設計者——初唐的竇師綸和王定有著直接關聯。竇師綸出身關隴大族,世掌營造,王定乃書圣王羲之族裔,以“妙閑禮儀,尤擅丹青”,受命“起天下之圖樣,修國家之冠冕”。兩人均名登《歷代名畫記》,而竇師綸的登名,還純是為瑞錦、宮綾設計出著名的陵陽公樣。正是由于這類文化人物主導設計,官府工藝美術的成就才有了根本。
如果把目光轉向民間造作,最受推崇的莫過明式家具,其簡靜優美至今仍被尊為楷模。明式家具的典型是蘇作,它出現在文風最盛的江南。文獻不僅證實了它與園林、書房的關系,還保存下許多風雅之士的大量品評,甚至記錄著他們參與、指導了明式家具的設計。江南的紫砂陶、竹木雕也聲名遠播,而其設計師兼制作人往往還具有士大夫、書畫家的身份。
原始彩陶、商周青銅固然凝聚著無盡的藝術美妙,但那濃郁的圖騰色彩、詭秘的廟堂氣息,卻使之難以融入今世的人間審美。真正能夠令今人親近的古代樣式,還是充溢生活氣息的唐錦、宋瓷、明式家具等等。不容忽略的是,它們的設計都與文化人物緊密關聯。
古代的工藝美術已在提示,文化素養往往制約了設計的品質。可惜,幾十年來,無論行業內還是學院里,文化素養總被有意無意地忽視。行業內的人物大多無緣系統的文化教育,盡管一兩名家努力吸收,悉心體悟,以其美妙的設計、精純的技藝,創造出足以傳世的杰作。無奈個人的作為猶如杯水車薪,難改大局。學院的情形本該較好,可結果卻令人失望。歷經無數次的教學改革,傷害的主要是文化課,被壓縮、遭革除。高等藝術教育已經蛻變,逐漸迫近職業訓練。僅少數人物“光榮孤立”,與行業“高士”一道,以不同的風貌,艱辛守護著中國工藝美術的榮耀。至于大批師生,僅艷羨成名人物的風光,卻不肯體驗他們的甘苦,無心讀書,漠視技藝,總盼望以莫名所以的奇形異制一鳴驚人。
其實,即令系統完整的文化教育,也不過是培育文化素養的初階,深厚的素養非經歷長年的學習、體味不可。單單深諳藝術史論、熟悉藝術經典遠遠不夠,起碼還該增添思想史、文學史。僅只中國傳統遠遠不足,還必須有異域文明的滋養。
文化素養的修煉須經漫長的時日,因此,設計的改觀無法靠培養人才遽爾奏效。若想在不長的時間內改變現狀,或許應該借鏡古代。由或公或私的機構出面,組織設計。禮聘既熟悉材料、理解技術,又具藝術才華、文化素養的人才從事設計,向有志錘煉精品的單位或個人提供藍本。至于怎樣的設計藍本才配投入制作?又應一說。
中華文明的偉大,在于她既擁有世界上唯一連綿不斷的傳統,又能夠與時俱進,融化吸收,持續發展。因此,憑空臆造、怪異出新悖離了傳統,泥古不化、抄襲仿制又無法發展。兩種做法,或其變異都不足取。藝術史反復證明,一切優秀的工藝美術品都深合傳統精神,飽含時代特質。有心人都會發現,即令最受詬病的乾隆宮廷造作,也時見新意,哪怕帶有“大清乾隆仿古”款的作品,盡管古意盎然,卻并不恪守范本。
對于優秀的工藝美術設計,弘揚傳統并非簡單移用古典的造型、裝飾、色彩,而應調動種種藝術手段,賦予其含蓄典雅的中華文化特質,充分展現時代風貌。說到風貌,除去設計,還應關心制作。離開了嫻熟的技藝,設計再精妙,做出的也只能是殘次品。特別應當提醒工藝美術專業的師生,既然從事工藝美術的創作和學習,就該恪守本分,必須苦心修煉技藝,力求精良,不能指望以立意的新奇遮掩技藝的缺憾。所幸,典范近在身邊。僅學院內,還有林樂成、梁遠、王亞雄等,他們依靠對材料的理解,憑借精純的技藝,設計、制作著無愧傳統、不負時代的杰作。倘若這樣的人物能夠成為從業者的表率,這樣的創作逐漸演變為主流,中國的工藝美術才算繁榮,才有輝煌。
作者:尚剛,清華大學美術學院藝術史論系教授,中國工藝美術學會理論專業委員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