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傳統,一旦用以“回望”“回眸”“回顧”之類的用語,仿佛我們便已下意識地接受了兩個潛在前提。一方面是接受了傳統文化對于當下來說仍然具有巨大的價值作用的觀念。這種作用有可能是十分直接地來自于有形的、物質的文化表現,例如對美好的、迷人的古跡以及通過古物的保護與復原展示獲得直接的價值,也有可能來自無形的、精神上的思想認識,例如對充滿智慧的、具有啟發性的發現與發明通過傳播獲得間接的價值。
另一方面是接納了人的本質的形成離不開其歷史文化背景這一觀點,即接受了所謂“人是歷史產物”的觀念。在此前提下,人的出現及其已經形成的種種行為與習慣都有了歷史脈絡可以追尋,哪怕由于時間的流動與環境的變遷而形成了重重隔閡,但仍然可以借此證明人的存在。時間與環境交織的場景,正是人所經歷生活存在的證據。
因而,“回望”便等同于連接起現在與從前的、過去的經歷,并且間接地承認了曾經的、古老的傳統存續的意義。
漆器,毋庸諱言是中國古代物質文化遺產當中獨一無二的創造,是凝聚了華夏先人卓越造物智慧的璀璨結晶。
從原始時代開始,生活在今天中國大地上的人們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一代一代為創造美好生活艱苦拼搏。經過山河歲月的漫長洗禮,他們漸漸在山林海澤間奮斗的過程中不斷認識自然,進而開天辟地締造出屬于人類的社會。在那遙遠的史前時代,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發現了這一自然界的涂料之王——生漆,并掌握其性狀、發明出加工技術,應用于美化人類的生活。
這天然綠色的禮物,是自然界饋贈于華夏民族的,早在八千多年前便在華夏先民的巧手里成為藝術,與絲綢、陶器并肩成為最具中華特色的工藝技術,引領世界。
作為世界漆藝的發源地,中華大地孕育出了最為博大精深的髹飾技藝,林林總總、包羅萬象。經歷八千年的發展歷程,不斷推陳出新。雕、刻、填、堆、嵌、描、繪、涂、灑、貼等各種工藝,各色其色,形成后來“千文萬華,紛然不可勝識”的漆藝盛景。
時至今日,漆器已經融入中國人的文化血脈當中,成為塑造中國傳統文化、反映中國傳統文化的組成部分。
所謂“文化”,美國人類學家克利福特・格爾茲[Clifford Geertz]曾下過這樣一個定義,即“人類為了傳達關于生活的知識和態度,使之得到傳承和發展而使用的、以象征符形式來表現的繼承性的觀念體系”。
而“傳統”,英國學者亞·莫·卡爾-桑德斯[A.M.Carr-Saunders]則認為,“所謂傳統就是儲存,儲存就是這樣積累起來的,過去世世代代的知識傳到現在這一代”。
我國著名的社會學民族學家費孝通認為,“傳統是指從前輩繼承下來的遺產,這應當是屬于昔日的東西。但是今日既然還為人們所使用,那是因為它還能滿足人們今日的需要,發生著作用,所以它曾屬于昔日亦屬于今天,成了今中之昔,至今還活著的昔,活著的歷史”。
這些解讀都共同突出了傳統文化與歷史的關系以及與當代生活相關聯的特征,并不同程度地指向其整體性、累積性與傳承性,乃至存在于今天的生命力。
對“傳統”的理論解釋還有相對于“現代”而言的認識,與自18世紀開始形成的“現代性”相比照,凸顯出了與“過去”的區別。但無論如何,這種差異都是相對的,人類對存在得以感知的歷史狀態是與人們的日常生活粘黏在一起的。
意大利歷史學家、哲學家克羅齊[Benedetto Groce]有名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從認識論的角度來解讀,歷史是以當前的現實生活作為其參照系的,這意味著只有當過去與現在的視閾相重合的時候才能為人所理解。
在當代生活之中,從傳統的存續與影響中可以看到歷史無處不在,過去和現在難以截然分開,它們都是人類文明共同的組成部分,是人類邁向未來的基石。這種感知無論在過去還是現在,都不同程度上在具體的生活中化身為有形或無形的遺產與人類同在。
世界各地各民族文化的遺產作為人類燦爛文明的組成部分,既有其共性又有各自的個性。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文化發展各有特色,華夏文明孕育下的中華文化別具魅力,自古至今從思想精神到物質創造都能獨樹一幟,而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這些精神與物質創造通過中國人的生活將歷史和現實、過去與今天聯為一體。
在中國人的日常生活里扮演著重要角色的是“家”的觀念,“家”一直是中國人日常生活中的核心部分。家庭中涉及到日常生活的物質表現,便是與之相關的衣食住行各個方面。而構成這個日常生活場景的物質亦蘊含著中國人獨特的造物思想。
明代哲學家王艮所謂“日用即道”,在表達其“格物”之志的同時,又闡發出了隱沒于日常之中的生活用具所具有的深層意義。因為“日用之器”中的“器”不僅是人們日常生活中的所需之物,同時又是了解人們所處文化情境真實狀態的中介。
漆器便是這樣一種能夠展現出中國人傳統生活的髹飾之物,從中可見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的審美尺度、人際關系以及社會情境。
一個漆碗、一輛漆車、一把漆扇、一張漆琴、一具漆屏……這些“漆器”皆充滿了濃厚的中國傳統設計趣味,不但洋溢著濃郁的髹飾生活情趣,更展現出了中華文化藝術的特色與民俗風貌,并且折射出了中國人在日常生活中對自然、對生命、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理解。
因此,漆器作為特定的文化產物,已然并非是一般日常用具意義上的“平凡之物”,而成為了能夠在當下借以觀照往昔的“非凡之物”。
通過生活中的漆器或漆器的生活,我們可以從中看到中國人予美于生活的創造智慧。正如我國著名文物學家、漆器研究專家王世襄先生所說:“我國漆工藝幾千年的發展和成就,對全世界的漆器工藝都產生了影響,先是東亞、東南亞,繼而是西歐及北美。可以說世界上一切制造漆器或用其他物質摹仿漆器的國家,無不或多或少受中國漆器的影響。中國傳統漆工藝曾經為人類文明作出了重大的貢獻。”這短短幾句話已點明了中國髹飾藝術對于世界漆文化的重要性和影響力。同時,當中的“曾經”二字又提醒我們當下存在的另一番情境。
區別過去與現在、傳統與出新,對于生活在此情此景之中的人來說,其需要面對的根本問題,說到底便是如何“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地在當今乃至未來的日子里繼承與發現其價值。
來到21世紀的今天,中國傳統漆器文化正面臨著各種挑戰,這些挑戰似乎比過去任何時刻都巨大。然而,如若細細回望一下中國漆器的發展歷史,就會發現過去所遇到的挑戰事實上絲毫也不亞于今天的境遇。
但是,中國漆器發展到今天這樣一個信息爆炸、科技進步的時代,既然“傳統”與“現代”不能截然分開,而且它們在當前變得較以往任何時代都聯系得更加緊密了。那么,這便意味著中國漆器在當代的發展同樣機遇巨大,關鍵是我們如何立足于當下、認識過去、面向未來,創造出屬于當代的髹飾生活。
原文載于:沈紹安漆藝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