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漆器用天然材料大漆髹飾。天然漆干固以后的高強度和脫胎成型的特殊工藝,使漆器造型兼得軟材料的可塑性和硬材料的堅固性;入漆顏料的諸多限制和嚴格遴選,又使漆器最樂于接納朱紅、石青、石綠、金、銀等民族傳統的礦物顏料,成就了大漆漆器典麗厚重、裝飾性強的色彩風范。漆液的半透明性和高膠黏度,使漆器圖文可以沉于漆下,可以堆于漆上,可以嵌于漆面,縱深層次的埋伏、縱深層次的表現更是漆藝專長,為其他造型藝術望漆興嘆。與工藝美術的諸多門類相比,牙雕、玉雕難于自由表現色彩和筆墨情趣,刺繡難免細膩,景泰藍掐絲決定了圖案的繁密富貴之氣。漆器則不然:筆墨味、刀刻味、雕塑味、嚴格規范的趣味、漆彩淋漓的趣味,莫不可以隨物制宜地借天然漆髹飾工藝得到淋漓盡致的表現。
圖:脫胎薄料漆荷葉瓶,作者:王維蘊
大漆的黑,是深邃富有內涵的黑;大漆的紅,是高貴典麗的紅;漆液的半透明性制造出漆層若有若無、似與不似的深遠。貼金、罩明以后交疊研磨而出的圖畫,如水中之月,鏡中之象,可望而不可即,是那樣地含蓄柔和,又是那樣地深遠無限,給人以無窮的遐想,因而更有韻外之致,更適合表現虛靈化、情致化、若有若無、似與不似、可意會不可言說的空間。如白色宣紙造就了水墨畫許多捉摸不定的韻味,造就了一個可以永遠探求下去的空間;大漆也造就了漆藝許多捉摸不定的韻味,造就了一個深邃瑰麗神奇的空間。水墨暈章講求即性效果、偶發肌理和水墨趣味;漆色交融也講求即性效果、偶發肌理和漆藝趣味。人們常說,月色朦朧的夜晚最富詩情,煙水迷蒙的景色最有畫意,其原因在于一個“隔”字。透明漆有意無意地制造了這個“隔”字,外觀的一份混沌,恰恰增加了內涵的一份神秘。如白色宣紙造就出水墨畫的空靈玄澹,大漆造就出漆器和漆畫的神秘蘊藉。空靈玄澹和神秘蘊藉都重視寫意,心象多于具象,表現重于再現,不是客觀地為物存照,“我”才是創作的母體,“情”才是創作的源泉,“物”不過是作者情感的觸發點。
圖:漆畫《錦鯉魚》,作者:鄭益坤
大漆深沉內斂的氣質和神秘含蓄的意味,適合表現溫柔敦厚的感情、靜觀內省的意境。它要求藝術家在喧囂的塵世之中“齊以靜心”——不為名利干擾,保持內心虛靜,于是潛想妙得,神與物游,物我互化,于是心神專一、用志不分地投入創作,創作成為一種享受、一種充實人生的活動,創作中自有靜謐、安適、自足和快樂。用天然漆創作就像禪的功課,來不得半點急躁。從事過漆藝創作的人都有體會:漆藝創作某種意義像氣功,才情以外,還需要悟性和耐力。不妨說,漆藝創作是修身養性的方式之一。
圖:犀皮漆碗,作者:甘而可
漆器美感謙沖而溫厚,含蓄而神秘,我形容它為“直而不肆,光而不耀”,最接近詩的意境和詩教傳統。儒家重視“文質彬彬”,“好色而不淫”,既要言情,又講節制,是詩教也是禮教,是做人的規范,更是美的哲學。道家開山祖莊子不愿為相,寧愿當一名管理漆園的小吏,生活在滿眼青綠的漆園里,與天地精神往來,何等逍遙自在。亦官亦隱的王維晚年歸隱輞川,開辟漆園,作詩自況:“古人非傲吏,自闕經世務,偶寄一微官,婆娑數株樹。”以至后世之人紛紛效法,“漆園”成為蕭散超逸靈魂寓所的象征。漆藝的美學品格最能夠體現中國傳統的儒、道美學思想,漆藝的文化特征最能夠體現中國人特有的思維方式、觀念精神和審美追求,中國人特別是以靜觀內省為操守的中國人,最能夠從精神內涵上體悟欣賞和把握這一靜觀的、精微的、富有情感的藝術。
圖:作者在福州“21世紀漆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上宣講此文(1992)
中華文化發端于內陸文化。內陸文化的生產實踐主要是農耕。春種夏鋤、秋收冬藏的生產節奏與晝夜交替、四季輪回的自然節奏一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造成人與天地特殊親密的關系,人處在大自然周而復始的運行規律之中,對大自然懷抱敬畏愛戴之心,在大自然神奇的威力面前,深感自我的渺小。這種感恩型的自然崇拜積淀為本民族深層的文化心理結構——天人合一。天、地、人是一個大生命整體,春暖秋肅,鳥飛魚躍,都成為人生情懷的體現,有限的人生拓展出無限的精神世界。漆藝發端于中國民間,有著民間造物的種種特點。生產結構方面,它重個體,重師傳;生產技術方面,它重體悟,重經驗:創作構思方面,它重人倫,重情感:創作題材方面,多寄寓某種理想意愿。這種以物表情的造物思想,和西方排除情感經驗、強調科學的造物思想截然不同;這種源于民間的造物活動,徹頭徹尾是中華本土的文化,從表到里浸透了中國人特有的哲學觀念。
圖:漆立體《雨后的小憇》,作者:馮曉娜
17世紀,中國漆藝隨款彩屏風傳到西方,法、德、英、意合成漆漆器制造業相繼興起。西方人不盡了解大漆之美謙沖溫厚,深邃神奇,合成漆美感單薄浮滑;大漆制品歷久常新,合成漆制品不耐歲月淘洗。西方合成漆漆器和中國漆器儼然有別。西方制造漆器未及形成氣候,不僅因為大工業的興起,更因為大漆的氣質一如神奇悠遠的中華文化,與西方文化差距太遠,西方缺少天然漆髹飾工藝生根發芽的土壤,西方人很難從深度把握大漆髹飾工藝。油畫為什么流行在歐洲?因為歐洲農村大片草坂,陽光燦爛;水彩畫為什么誕生在英國?因為霧都倫敦迷蒙濕潤,最宜用水色表現;水墨畫為什么產生在中國?因為農業社會的中華道家哲學認為“五色令人目盲”,儒家哲學提倡溫良恭儉,淡泊自安,寧靜致遠。西方本身就是一個開朗的色彩世界,東方則是一個神秘的心靈世界。所以東西方造型藝術,色彩西方強于東方,意境東方強于西方。天然漆的氣質決定了:天然漆和天然漆髹飾工藝必定產生和發展在東方文化的背景之下。
圖:漆缽《香江之夜》,作者:梁遠
中古以來,日本文化受到中華文化的強大影響,兩國文化同屬東亞文化,所以,中華髹飾工藝能在日本生根發芽,開出日本的花,結出日本的果。近現代,日本大量涌入西方文化,快速跨入工業社會。可貴的是,日本人民在學習西方、經濟飛速發展的同時,沒有忘記自身的文化歸屬,沒有丟棄東方文化。為了彌合工業社會帶來人與自然的疏遠,溫暖工業社會人們的緊張心靈,日本人民備加珍惜來自農業社會自然生活的漆文化。日本傳統漆器嚴格恪守工藝規范,精致光亮,技巧精深。日本藝術家意識到高超技術帶來的理性化,帶來人與自身感情、人與自然的疏遠,先于中國漆藝家有了返璞歸真的自覺意識。日本現代漆器不少有意暴露繩胎、籃胎、布胎、漆灰或糊布,追求自然質材的美感,不少注重獨到的感受和獨特的形態,注重在形態中注入生命感和哲理性,顯示出強烈的現代意識和徹底的東方文化精神。
圖:中國美術學院手工藝術學院邀請小椋范彥來院講授日本蒔繪技藝
大漆是大自然賦予東亞人民的禮物。它來自自然,與大自然協調,為大自然容納,永遠不會破壞自然生態的平衡。中國的漆器和中國的園林、中國的詩詞、中國的音樂一樣,都是自耕自足社會舒緩節奏下產生的靜觀藝術,其氣質一如東方神奇幽遠的古文化。漆文化在東方。弘揚漆文化,是東方藝術家的責任。
(1992年在“21世紀世界漆文化之展望”國際學術研討會上演講,發表于臺灣《藝術家》1995年第2期)
作者簡介:長北(1944-),東南大學藝術學院教授,江蘇省文史研究館館員,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協會漆藝分會顧問,中國工藝美術學會漆文化藝術專業委員會名譽主任,出版著作30余種,發表論文等40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