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人們的日常生活也被工業生產與消費所設計和規訓,其內容與形式甚至細節方面都體現為高度的商品化和同質化。法國哲學家列斐伏爾認為,現代社會中,人們被技術理性所控制,日常生活本身也納入到資本主義生產之中,即使是閑暇活動也被資本所統攝和操控,人們無法從中獲得自由。因此,必須顛覆這種僵化的日常生活,“恢復到前現代那種人與人性和自然歡樂交流的狀態”[15],在節慶、游戲、旅游等活動中,恢復至有生氣的原初生活狀態,以療治現代社會生活的異化。
可是,現代社會中的節慶、游戲、旅游等也被工業化,成為娛樂、旅游等文化產業。它們提供娛樂,卻也廢棄了身體實踐,阻斷了原初身體對世界的感知。美國身體美學家舒斯特曼在《身體意識與身體美學》中認為,大眾傳媒帶來娛樂方式變革,各種娛樂制造了煽情的感覺主義和更極端的震撼手段。“這些改造方式在激發感知和滿足刺激的同時,逐漸削弱了我們保持安靜、平穩和持續注意的能力。”[16]舒斯特曼認為,解決之道是恢復至“充滿生命和情感、感覺靈敏的身體”[16]P11。這是身體的原初狀貌,即前工業時代人類身體的日常狀態。
人類當然不可能回到前工業時代。然而,現代文化產業的結構是多元的,存在文化消費與身體表達的空間。一方面,文化產業背景下的“手造”正在積極探索產業化道路,重返現代人類的生產與生活。另一方面,即便作為文化產業,“手造”的單件量或少件量的手工勞動無須分割勞動者的智力或體力,因此保持著勞動者的身體的整體性。這也正是“手造”的獨特價值之所在,它保存人的原初的身體,而不是分割和異化身體。由此,“手造”實踐成為現代人類的生存意義的重要來源。
(一)回到身體本身
現代工業生產以嚴格而細致的勞動分工為前提,生產被分解為萬千種不同的工種和工序。產業工人被固定在生產流水線上,只需熟悉與負責其中一種或幾種工種或工序即可。產業工人的身體像零部件一樣被鑲嵌在工業生產的機械系統中,按照預定程序重復執行某些操作,勞動變得極為單調乏味,這就是馬克思所謂的“異化的勞動”。在異化的勞動中,“生產不再從人的身體性所本原的人的生命存在的意義出發來進行,而是由生產線本身的客觀運轉來決定。”[17]勞動被簡化為有限的、局部的肢體活動,不再像前工業時代的工匠那樣自由地、整合地運用自己的身體。原本充滿生氣與靈性的身體被馴服和改造為一架機器,原本充滿豐富的身體體驗的勞動也被分解和簡化為“片面的”勞動。德國社會學家、哲學家齊美爾認為,現代機器生產過程中人所完成的只是整個生產過程中的某一片段,他將這種勞動定義為“片面勞動”。他說:“奉獻者再也不能在他的所作所為里看到自己,他的作為顯示出一種與整個個人的心靈的東西很不相似的形式,而且僅僅作為我們的本質的一個片面的局部,對我們的本質統一的整體性是無所謂的。”[18]工業生產要求的自動化與半自動化的制造方式,呈現出一種非人格化的意志,成為禁錮人類自身的異己力量。于是,勞動者的身體被馴服,被改造,演化為單純為了響應機器運轉的麻木的和“片面”的肢體。這樣,現代人類的身體被機器和廠房所阻隔,不再投向“物”,不再與世界展開對話,“不再能深入到他的整個生活體系的根基里去感受它。”[18]P116勞動者不僅失去身體本身,而且也失去了經由身體而抵達的生活世界。
而今,文化產業蓬勃興盛,呈現出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文化產業多元發展為修復“片面身體”并回到原初的身體提供了某種可能。作為現代文化產業的一部分,“手造”在最大規模上組織現代人類重返身體實踐行為,重溫各類手工制作,發掘原初的身體體驗。在“手造”實踐中,手以及整個身體對“物”的接觸、對材料的糾纏、對工具的角力、對器物的叩擊、與世界的對話以及這個過程中身體的震顫,是現代人類通過身體實踐獲得的珍貴的身體體驗和生命體驗。在“手造”體驗中,身體及其感官通過“手”這一樞紐實現了融通和關聯,身體的感知能力得到修復,身體恢復至其原初狀態,又回到了身體本身。一些“手造”項目借助現代傳媒技術手段還原了前工業時代人類生存的局部境況,營造手工制作的虛擬空間,體現為手工展覽館、作坊、體驗廳等。2022年9月開始運營的“山東手造”體驗展示中心,便為人們提供了魯繡、柳編、皮藝等“手造”項目的體驗空間。這些傳統“手造”項目為現代人類提供體驗,同時也為他們營造了身體表達的空間,緩解了他們的工作生活壓力,煥發了僵化了的身體活力。經由“手造”實踐,人類從現代世界的困境中解放出來,回到心身一體的原初狀態之中。
(二)蘊涵生命體驗
在前工業時代,“手造”實踐曾經是人類重要的生存方式。人們制陶燒瓷,木作髹漆,鍛打鑄造,紡紗織布,裁剪縫衣,編織刺繡,張燈結彩,等等。人們直接以身體投入生產、生活、娛樂等生命活動中,并在身體的實踐中反復體驗生活的苦澀與甜蜜,生命的悲愴與愉悅。“手造”承載了人類的豐富的情感和想象,蘊涵了深沉的身體記憶和生命體驗。“手造”作為身體實踐何以能夠蘊涵情感和生命體驗呢?
傳統上對情感的探討有物理主義和心理主義兩種思路,前者認為情感是外界刺激的結果,后者認為情感是人的心理能力。然而,梅洛-龐蒂通過探討性欲,否定了這種表象式的思維,在更一般意義上揭示情感特別是愛情的本質。性欲的表現形式就是愛情,它反映的是人與人之間最為熾熱和隱秘的愿望。按照梅洛-龐蒂的觀點,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的愛情,首先就是身體意義上的一種活生生的愿望,是“一個身體針對另一個身體”的趨向或向往,而不是“不是針對一個我思對象的我思活動”[3]P207。因此,情感并不是某種抽象的心理能力,也不是某種外在的物理刺激。人有情感,乃是因為他有身體。身體是情感的承載者,也是情感的發生地。一種情感直接地就是一種身體的姿態和運動,一種身體的姿態和運動直接地就呈現為一種情感。任何真正深刻的情感都離不開身體及其實踐行為。
“手造”之所以能夠蘊涵情感,是因為人在“手造”實踐活動中須將自己的身體投入其中,以身體調度整個的自己——包括他的力量和技藝,他的智慧和想象力,他的意志與疑惑,他對過去的記憶以及對未來生活的祈愿等,并通過他的雙手,叩問“物”,糾纏“物”,改變“物”,他自己也為“物”所改變,成就為他的充滿艱辛卻也溫情脈脈的生活世界。在歲月經久的反復中,身體的“手造”實踐也就成為“手造”實踐的身體,與“手造”實踐的身體相伴隨的,是他的情感、思想、意愿、生命感等。
在工業生產仍占主導地位的今天,現代人類的身體在很大程度上被工業生產規訓和固定,勞動中的身體不是自由的身體。工業生產在本質上拒絕生產者對產品的個性介入或干預。工業生產線上的工人必須遵循既定的生產程序和生產標準,嚴格操作,容不得絲毫的個人發揮。產業勞動克服了手工制作的個性化特征,變成了單純技術的表征,技術與藝術、產品與情感發生嚴重的斷裂。在現代社會,勞動者的生產環境、身心健康保障等方面都得到顯著改善,與馬克思討論的工業革命時期的產業勞動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但是現代社會的人類生產仍為工業生產所主導,甚至在個別領域,人類勞動進入了信息更為密集和超載、精神更為緊張和焦慮的境況。呂品田先生說:“復制化的現代生產方式決定了現代人在人文意義上的‘孤獨’和‘絕望’。”[19]可以說,現代生產方式成為現代人的情感和生命感荒蕪之地,令人不堪重負。
可是,文化產業背景下的“手造”組織現代人類重返身體實踐,為現代人自由而整合地使用自己的身體提供了可能,為身體蘊涵情感、承載生命提供了文化空間。“手造”實踐中,身體與心靈是一系的。因此,實踐的身體總能蘊涵情感和生命體驗,這與工業生產迥然有異。日本民藝學家柳宗悅說:“手與機器根本的區別在于,手總是與心相連的,而機器是無心的。”[20]以現象學立場看,身體既非單純的物質,也非單純的觀念,身心總是不可分的。“思想、觀念、情感、意愿與他的身體、他的身體的姿態、表情、言語、動作渾然天成地結合在一起,以至他的身體直接就是思想的表露,而思想也只有借助于這樣的身體,這樣的動作才得到最恰當的表達。”[6]P94身體不僅是思想與情感的載體,而且直接的就是思想與情感,反之亦然。“手造”所以能夠蘊涵情感,不是因為人把情感抽象地投射其中,而是因為“手造”作為身體實踐行為直接的就是情感本身。正因為“手造”行為是心與身、靈與肉不可分的活的顯現,是人的生存本身,它才蘊涵思想與情感,伴生期望與愿景,彌漫生命體味。理查德·桑內特認為,“技能型的工作并非缺乏想象力,獲取技能給匠人帶來的情感回報包括能在可感知的現實中找到歸宿,能夠為自己的工作而驕傲”[9]P5。作為身體實踐,“手造”蘊涵人的濃厚的情感,寄托美好的愿望,由此釋緩乃至消解工業時代現代人的情感與生命體驗荒蕪等問題。在文化產業背景下,“手造”惠及至更多的人,復活了為社會分工及快節奏的現代生活所一度僵化了的身體,煥發了一度荒蕪的情感與生命體驗。
總之,文化產業背景下的“手造”實踐恢復了身體與世界的聯系,煥發了現代人類的生命力,蘊涵了情感與生命體驗,重建了溫情脈脈的生活世界。
在現代文明及生產技術高度發達的今天,提倡和闡釋“手造”,意圖并非使社會生產倒退到前工業時代的手工制造,而是在工業生產仍居主導的現代世界里,為人類的身體及其感知、情感生活爭取和保留一定的空間。在文化產業背景下,“手造”復蘇,重返生活世界,為現代人類尋求感性生存空間、擺脫技術理性束縛提供了某種可能。作為文化產業的“手造”組織更多的現代人進入身體實踐活動,恢復人與“物”和世界的對話,煥發身體及其感知。在“手造”實踐中,身與心、靈與肉的渾然一體的“人性”得到了活生生的顯現。由此,現代人類在身體力行的實踐中,得以蘊涵這個時代的情感生活,建構 這個時代的詩意人生。研究“手造”的身體屬性及現象學意義,有助于探析文化產業時代中華優秀傳統“手造”傳承的價值與思路,有助于揭示當代中國人的身體意識、情感與心靈生活的領域,重新尋找和建構當代中國“手造”的價值和意義。
責任編輯:張書鵬
文章來源:民族藝術研究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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