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設計史研究應該有一個全新的面貌了。一部中國設計史,從顯赫一時的陶瓷、漆器、青銅器、服飾,到幾度沉浮的玻璃器、金銀器、磚石雕刻,從雕繢滿眼、極度奢侈的宮廷物品,到流轉傳播、質樸實用的生活、生產用具,都有專史、通史或斷代史的撰成。特別是陳之佛、羅尗子、龐薰琹、田自秉、沈從文、周錫保、沈福文、王家樹等一批杰出學者篳路藍縷地做了大量拓荒性工作,闖出了一些路徑,取得了卓異的成就。綿延萬年之久的中國設計,在現代終于有了歷史的梳理和系統的研究。
近30年來,在新材料和新理論的推動下,設計史研究運用考古與文獻相結合的方法,也取得了相當的成果。然而,毋庸諱言,中國設計史的研究,仍處在一個相當落后的狀態之中。不只是史學觀念的陳舊,研究方法的落后,還存有視野狹窄、格式劃一、文筆平板、幾無情感等缺陷,這種狀態,早已為設計界有識之士所詬病。目前,舊有狀況未見改觀,新的問題接踵而來,在學術全球化的今天,如何拓展設計史新視野?如何構建中國設計史學新路徑?如何尋求和實踐設計史新工具?國際設計史學術對話是否可能?中國設計史研究者應該做出什么樣的回應?作為設計史家必須以真誠的態度,做出學術得失的回顧與檢討。
在本書開篇之時,我將長期縈繞心中的上述問題作出自己的思考,不擇淺陋,就教于設計界同道,這也是我的設計史觀,它將存在于這本《六朝設計史》中。
一、歷史的境界: 設計史的思想與理論
設計的歷史,必須是一部啟迪思想,創造理論的歷史。
十年前,我在東南大學讀書時,常與不同學科的朋友們討論各種問題。有一次,同室的兩位工科博士發問:“我們都是向前看的,而你卻是向后看的?”當時,我正在做中國傳統設計史的研究,深深地感到了上自成功學者,下至青年學生,歷史的觀念十分有限,有的竟以反傳統貶歷史而沾沾自喜。一個高度重視歷史的文化,如今卻淪為極不重視歷史的文化,究其原因,是“歷史無用論”的影響。從實用的角度看,歷史不是實體物質,沒有實際功用。歷史不能產奶,不能治病,不能建高鐵,不能讓神舟6號升天,自然也就沒有用處。但從價值的角度看,歷史雖已消逝,卻會重演,歷史能給人參照,以免蹈前人之覆轍。
中國哲人有“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舊唐書·魏征傳》) 西方哲人有“歷史增人智慧”之言論,史家撰史在于“述往事,思來者”。(《史記·太史公自序》) 向前看與向后看,正是自然科學研究與人文科學研究最大的差異之處。自然科學研究必需向前看,因為每隔3、5年,自然科學知識將更新80%,舊有知識將成為歷史終被淘汰,而人文科學研究必需向后看,只有“上通遠古”才能“下瞻百代”, 深厚的歷史積淀將給人們帶來精神力量,它能超越時空,擺脫時代的局限,放出人類思想無限的光芒。
如今,人們看輕歷史的作用,也與歷史研究的不足有關。設計史研究如果僅僅是考古學成果的展示和物質資料的堆積,就如同博物館里的陳列,會給人呆滯、殘缺、斷裂之感,一部設計史就成了一部設計的死亡史。這樣的歷史,自然無用。但真正人類的設計歷史,是創造性的、充滿情感的、詩情畫意的、富有生命力的歷史,閱讀它將帶來精神的愉悅,啟迪設計思想。
設計歷史的境界是啟迪思想和理論創造兩個方面。缺少這兩個境界,設計史只能是有限的歷史陳跡的記錄,兩個境界的實現,才能使設計傳統中的一些東西超越時空,光照后世,這也就是史學的特性。設計史的表層,是繁雜多樣的物品和一系列的設計活動,其深層之處則涉及到各種不同的設計思想。設計史學是一種民族藝術的集體記憶,既要有尋根、尋因意識,更要對設計價值思想的挖掘和批判性思考,這一切要從設計史家的獨立思考開始。一門史學由粗疏到精進,要靠史家的思想與經驗相互砥礪方能實現。《史記·伯夷列傳》中“載籍極博,猶考信于六藝”的考證,是出于深信“六藝”的思想。這是研究的思想、方法的思想,但不是“思想研究歷史”, 不是憑主觀思想忽視客觀存在,,而是不做思想的惰漢,勤于思考,善用思想。[1]
設計史是依據設計事實而撰成,沒有史實,就沒有歷史。但設計史又是由設計史家來撰寫,缺乏思想,也不成歷史。這里主要指由歷史的總結形成的思想,“以體用來比喻,則思想其體,事件其用。因此歷史是思想的最大源泉之一”[1]太史公的“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章太炎的“今修通史,旨在獨裁”, 均映射出史學的思想特性,沒有思想無法“立言”,“獨裁”并非獨尊,是個性的表露,源自“一家之言”, 而“思想”的意味已昭然若揭。
一部設計歷史,也是一部設計思想史,足以啟迪新的設計思想。大設計家都精于歷史,精于設計思想,當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現代主義設計盛行、國際主義設計泛濫,問題叢生之時,羅伯特·文圖里回顧歷史,發現了解決設計問題的方法。他從設計歷史中真正了解到設計的意義是什么,提出了設計上的歷史文脈主義思想,這一概略性的設計思想,成為他后現代主義思想的重要內容之一,充分顯示了歷史啟迪思想的作用。
中國設計的歷史漫漫萬年延緩至今,我們今日所體驗到的已是各個成熟時期的設計特征,僅將這些成熟時期的設計排列一起,還構不成設計整體的歷史,但早期的境況,形成的過程,又十分渺遠,只能逆向地尋找,仔細觀察,方能獲其奧秘。10年前,我在《中國設計藝術史論》一書中提到設計史的研究工作應貫徹以下四個方面的原則:
一是對造物歷史整體性把握的原則,二是加強尋因、尋根意識進而實現理論創造的原則,三是建立設計藝術發展的邏輯結構原則,四是從民族、文化、心理結構的角度把握中國設計藝術史的進程。(《中國設計藝術史論》第10頁)
這四個方面的意思很明顯,就是要把視野放寬到設計歷史所經歷的全過程,宏觀地、整體地去前后往復觀照,微觀地、深入地去把握一類設計發生、發展、成熟、衰退的過程。實際上是一種考察方法,前者來自黃仁宇治史的“大歷史觀”理論,根據這一理論,我們對設計史就有了“問題意識”。中國設計歷史悠久,門類眾多,往往造成治史割裂,分類過細,畫地為牢,通史如此,缺少橫向打通,專史亦如此。僅做設計自身的發展歸納,沒有相關的參照系統作助力,很難表現出設計自身的特征,也無法解釋設計的發展規律。
歷史研究無法回避史學理論,中國設計史研究缺少史學理論的指導,因此發展緩慢、滯后、粗糙。不帶理論進入研究的“扎根理論”①(或稱草根理論)也是一種理論,即便是屬于感性的觀察和認識,也離不開研究者理論的背景。卡爾·波普曾嘲笑那些相信自己不作解釋,就能夠真實敘述歷史,達到客觀性水平的歷史學家。[2]無論是“大歷史”還是布羅代爾的“長時段”, 對于我們來說是一種史學理論,而實際上體現出的是史家寫作中史與論的凝煉,“對于史的研究其實也就是一種理論的創造”[3],將設計歷史事實匯聚成一個歷史總體,上升為理論,是一種依托歷史的創造。[3]
理論的創造需要真正揭示歷史的客觀規律,不做削足適履的擺弄,不是“我注六經”和“六經注我”式的方式,而是“我”與“六經”的完美統一。恩格斯贊揚馬克思說:“他沒有一個地方以事實去遷就自己的理論,相反地,他力圖把自己的理論表現為事實的結果”。[4]當一位研究者、史學家尋找到了事物發展的規律和內在邏輯之后,必然要以某種理論做說明,[3]馬克思如此,司馬遷如此,修昔底德如此,韋伯和布羅代爾同樣如此。所有的學術研究均以理論創造為目的,在歷史研究中,就是歷史的境界。
當前,設計史研究已進入一個新的轉折的時代,設計史研究也應以理論創造為最高境界,雖輕易不能抵達,也不是一人一代所能實現,但我們期待著,希望早日有理論創造的設計史家及設計史著述的出現。
二、生活設計史: 走進設計歷史的田野
設計的歷史,應該是一部記述人類生活的歷史。
設計的目的是服務于人,用之于生活。設計是人類的一種生存方式,我在《設計價值論》一書中提到:
人和社會的一種特殊的存在方式就是設計,沒有設計的族群不屬于人類,沒有設計的地方也不會有人類社會。設計就像生命體的新陳代謝一樣,是人和社會根本的存在方式。(《設計價值論》第48頁)
這就是說,設計物是對人的生存、生活產生作用,在人類之前和人類之外,沒有設計也不可能產生設計,離開了人及其生活,就不能創造出適用的設計,也不能真正地理解和說明設計的歷史。因此,設計歷史的全部奧秘就在于人類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
在近年來的設計史研究中,利用考古出土新材料與歷史文獻史料相結合,來撰寫設計史的方式越來越多,成果也頗為豐碩。其中,對精美絕倫物品的工藝技術的分析和某類失傳絕技的發見多有成績,相對來說,與普通民眾的衣食住行相關的生活設計史的討論,遠不及前兩者充分而深入。但是,設計的宗旨是服務生活,我們更感興趣的是從生存方式、生活習慣的角度出發的通常意義上的日常生活設計史的研究。力求揭示其人在生活中是如何創造和使用這些物品的,尤其注重歷史溯源的追尋,作為人類生活的必需物品,在漫長的歷史演變過程中,哪些物品消亡了,哪些物品繁衍下來,延續至今?特別是設計在民眾生活中的位置和巨大影響力,而不僅僅停留在絕技的記錄和文獻的整理與考訂層面。
我認為,生活、民生應是設計的核心內涵,因而應當成為我們關心的基本問題,只有深入到中國民生世界,才能體會到中國設計的復雜性和豐富性,并進而理解設計對民眾生活所發生的巨大作用,才能揭示中國傳統設計對于世界設計所具有的典范意義。
我曾以“設計學研究方法論”為題展開研究,其研究成果是拙著《設計藝術學研究方法》一書,其中涉及到設計史研究的一些問題。而集中討論“生活的設計歷史”問題,則發表在研究論文《設計史研究的方法論轉向——去田野中尋找生活的設計歷史》一文中,在這些討論中,提出了以下幾個問題: 第一,設計史與生活世界嚴重分裂的狀態,第二,由設計的生活性質孕育出新的研究課題,第三,“禮失求諸野”, 設計史研究的田野工作實踐。[5]與其說關注這些問題是因為發現了以往研究的不足之處,不如說是因為設計學的學科變動,從“工藝美術學——設計藝術學——設計學”的轉變,給設計史研究將帶來什么樣影響的思考。應該說,這一思考尚未達到組成一個嚴密的設計史學理論,但已表達出一個切合設計學特征的設計史觀點,即,設計史的人類學研究傾向。這一取向來自歷史人類學和藝術人類學的啟示,在這里我將進一步表明這一觀點,以便于今后深入地討論和研究。
首先,我認為暫時擱置設計學、歷史學、人類學的學科所屬紛爭不論。設計本身的歷史建構不是靜態的結構,而是依據設計的生活意義并以文化的方式演進的,不同地域、不同社會的設計千差萬別,是因為生活方式及意義在社會實踐中不斷地被重新評估和建構的。也就是說,生活方式及意義也是按歷史的方式動態地建構起來的。當我們考察這種演進和建構方式時,離不開推動這一演進的主體人,離不開人的反應和創造行為。所以,為了讓過去稱為“工藝美術史”的這一領域,能跟上“設計學”學科的變動,重新煥發活力青春,就應該讓設計中人的能動性獲得充分展示。我們可以將它稱做人類生活的設計史,研究人的各種生活方式的歷史學,其中包括:行為方式、飲食方式、情感方式、社會方式、審美方式等。這些人的各種生活方式是活躍在生活的最底層的,最基本的生活文化,看似松散,無關緊要,卻是最普遍的,最大多數人的設計及文化現象,是設計的主流,并聯結著宗教、民俗、個人、心理不斷浮現,與上層社會、政治、經濟發生互動。
長期以來,我們只相信:復雜的設計演變是由歷史朝代決定的,帝王權貴的設計物代表著中國設計的最高水平。然而,當代學者的一些詳細的專題研究表明,設計演變并不與朝代更替有直接的關聯,明代帝王專屬的云錦織物來自最普遍的民間織造技術。[6]從人的行為,生活方式入手,考察探討設計歷史演變的內在機制和人的創造,以及對設計的接受和生活觀念,是能夠幫助我們的設計史的研究的,這也反映出歷史學、人類學與設計學之間的交叉性關系。“生活設計史”所倡導的是借用歷史人類學的視角和方法來改造設計史,來發現設計史的一些新問題,并能孕育出新的設計史研究課題。
引入人類學的研究手段考察設計史,最困難的不是生活類實物的缺失,不是生活環境生態的缺失,而是如何做到設計史真正“優先與生活對話”,這要比法國年鑒學派勒高夫提出的史學應“優先與人類學對話”更進一步。優先與生活對話,因為缺少了實物與生活環境,做起來極為困難,如果先驗地將生活存在作為前提展開討論,就很可能變成極為草率的分析,這是設計史的災難。《漢書·藝文志》有:“仲尼有言:‘禮失而求諸野’, 呂向注曰:‘言禮失其序,尚求之于鄙野之人’” 其意為,當去圣久遠,道術缺廢,無所更索之時,可遠離書齋,到廣闊天地之間,在社會民間去遍訪尋求六藝之術,那里有豐厚的禮樂文化積淀。我國素有文獻、文物大國之稱,但在如此豐富的歷史文獻、文物的記載、收藏中,關于設計藝術大多為皇家、宮廷、權貴用物及禮儀、祭祀用品和規范的記錄,而有關生活器具、生活習俗和民間信仰等內容甚少,只能求之于田野調查,才能逐步厘清其線索。運用田野調查的方式是“優先與生活對話”的方式,是“禮失而求諸野”思想的體現,當前廣泛展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也表現出這一思想。
以田野調查方式研究歷史在日本的中國史研究中已是傳統,[7]中國學者也在開展這方面的研究工作并有所成績,如對失傳的唐代夾纈的田野調查,復原了染織設計史缺失的一環。[8]我在考察民間器具設計時,也獲得一些收獲,例如,對民間器具紙傘的田野考察,我所得的認識是:
從最初確定的簡單的田野考察目的到發現聯動結構,引出中國傘自先秦至北宋演變過程的調查,了解到宋人制定的標準構件與聯動機構一直是制傘業的通行方法。更讓人頗感驚奇的是,近代以來,工業化所帶來的生產方式的改變,淘汰了多少傳統的設計品類,卻未能對紙傘的聯動結構產生任何改動,僅在材料上略施替代,以布和金屬換下紙與竹,一個延續了千年以上的生活設計,繼續服務在當代人的生活之中,中國紙傘樹立了一個設計史上不容忽視的典范。[5]
再如對中國四輪車的田野考察,讓我獲得了一個中國古代四輪車歷史演進的軌跡,[5]它回應了西方學者認為中國沒有四輪車的歷史。
我并非主張設計史研究可以拋開文獻考古、實物資料,完全以田野考察的方式進行,“而是希望學習運用田野工作的做法,使設計史研究承舊而創新,多種方法相容并存,使之在技術上是實證的,分析上是客觀的,結構上有邏輯性,理解上是闡釋的,實質上是生活的。”[5]
總之,走進設計歷史的田野,用我們的感官去體驗生活,表達心理,紀錄設計,凸顯價值。不僅與生活直面對話,更要與生命之美直面對話,讓人類生活文化的種種設計樣式,在歷史人類學和藝術人類學的視野下得以修復、展現、發展,讓消失的設計復活,讓生活設計的歷史重新回歸文字,讓文獻、考古與口述歷史互補共生,在豐富多樣中體現設計之國起伏群巒的藝術高度。
李立新,1957年生,江蘇常熟人,中國工藝美術學會學術委員會委員,東南大學藝術學博士,南京藝術學院教授,澳門科技大學兼職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七屆設計學科評議組成員,中國高等教育學會設計專業委員會常務理事,中國藝術人類學學會常務理事,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先后任南京藝術學院科研處處長,學科建設辦公室主任,研究院副院長,校學位委員會副主任,學術委員會委員,學報編輯部主任,《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版常務副主編。獲國家級教學成果獎二等獎、教育部第六 、七屆高等學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優秀成果獎二、三等獎,江蘇省五一勞動獎章。研究領域:設計歷史及理論、藝術學、藝術人類學。
責任編輯:張書鵬
文章來源:丹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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