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藝50人論壇”2023世界峰會于2023年10月27日—28日,在溫州市空港萬豪酒店隆重舉行。來自世界六大洲的手工藝界大咖,齊聚盛會、開壇論道、碰撞思想,奉獻智庫觀點、發表學術洞見、達成理論共識。
在“守藝創新、時尚傳承”主題論壇中,中國工藝美術學會副理事長、中國藝術研究院原常務副院長呂品田,以“手工即時尚”為題,作主題演講。
今天,我要交流的話題緊扣“時尚”這個主題,我想從時尚角度來討論手工藝價值問題,展望作為時尚的手工藝的未來。我的基本觀點是“手工即時尚”。這是基于人工智能語境的對手工藝價值的一種預判。
從根本上看,時尚問題是一個社會學問題。不分貴賤的平等社會是人類的夢想,但社會現實中的人總是分化為不同的階層。德國社會學家西美爾指出,時尚是階級分野的產物,是一種社會現象。時尚產生的原動力源于社會的分層結構,是高位和低位之間的勢能差所形成的一種社會效應,即如俗話所謂“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人們總是向往更高社會地位的榮耀。因此,只要社會結構存在階層,時尚便有不斷生發的現實基礎。所以我們會看到千百年來,我們的社會當中不斷會有時尚涌現,又不斷會有時尚的消失。
因為財富、權力和社會聲望等原因,社會結構中的較高階層與較底階層存在客觀的差異。通過裝束外表、行為舉止等特征呈現的可見性差異,往往在社會認知中成為地位優越的表征,也因此引發后者對前者的模仿。模仿者力求通過模仿較高階層的生活表象,將自己與所在階層的他人區別開來,以獲得一種替代性的優越感,或因為引人注目而得到心理的滿足。這種優越感是替代性的,它并不是從主體的社會地位的根基上生長出來的。在社會生活現實中,人們都希望得到關注,都希望在這個社會上不被別人所忽視。所以,現實中的個體會通過某種模仿行為來造成社會對他的關注,以期獲得心理的慰藉或滿足。包括黑社會圈子的人,他們也會努力裝扮得像紳士一樣,顯得自己有地位、有文化,但實際上他們生活在社會的底層。
西美爾認為,時尚關系著社會統合與社會分化的需要。時尚一方面意味著一個以它為特征的社會階層或圈子的共同性;一方面則意味著這個社會階層或圈子以這種共同性為界限區分于其他階層或圈子。這種共同性能起到統合的作用,把大家整合為一個圈子,也就是我們經常所謂的文化認同,或者階層認同,或者集體認同。統合一個較高階層的共同性,也即它區分于另一個較低階層的差異性,是社會優越感的來源,也是時尚消長的內在根源。西美爾曾說,“社會較高階層的時尚,把他們自己和較低階層區分開來,而當較低階層開始模仿較高階層的時尚時,較高階層就會拋棄這種時尚,重新制造另外一個時尚。”這種時尚消長的機制,就像擊水和漣漪,石頭落下漣漪泛開。
時尚被認為具有這樣一些特征和獨特的魅力:它同時具有流行的廣泛性和存在的短暫性;它統合一個社會圈子,又使之區分于其他圈子;它使圈子成員可以減輕個人在美學和倫理上的責任感;它具有不斷生產的可能性。在我看來,時尚的最大魅力在于它通過美學化的外表處理,為人們替代性地應對那些基于政治、經濟和社會原因的難解之題及相關心理問題提供了可能性。現實生活中,人們難免遇到問題,也難以百分之百地解決。在此境遇中,人們會產生負面的心理壓力,追求時尚讓為自己在心理層面越過現實的障礙,提供了一種可能性。在社會交往場合,一個人的穿著打扮,有可能被人指指點點,甚至被人笑話。但你跟著時尚走,美學上會很輕松,沒有壓力。倫理學上也是這樣,追隨時尚的穿著,傷風敗俗的問題就不存在了。街頭上現在流行打洞的褲子,若按照以前的觀念,這要么很寒磣要么傷風敗俗,但現在是流行時尚,所以大家很坦然。
對應于社會的統合與分化需要,時尚的核心價值是互為條件的關聯性和差異性。美學化的外表處理通過抽掉內容的外在形式模仿,賦予時尚以關聯性和差異性,形成既從眾如流又與眾不同的時尚面貌。時尚有時很矛盾,人們趕時尚是為了與眾不同,但“街上流行紅裙子”時,滿街都是雷同撞衫的紅裙子。階層或圈子間的本質性差別難以改變,但其可見的差異性特征則容易通過單純的外在模仿來達到。然而,前工業時代,追逐時尚是頗為昂貴,要花費很大的代價,因此往日的時尚持續時間較長。工業革命以來,情況發生了變化,時尚消長的頻率日益加快,代價也日漸降低。比如,對于以系帶子為時尚的流行穿著,系上一根白帶子或許就可以跟上一種流行時尚,經濟代價并不太高。
大工業的長足推進,中產階級的發展和個人主義的流行,使現代時尚的消長機制從社會學轉向經濟學,關聯性和差異性的關系也不絕對是互為條件的。標準化、批量化且價格低廉的工業制品,增進了消費的平民化傾向,消弭了物質消費方面的差異性,而強化了消費社會以工業制品為消費的整體關聯性。消除差異性的工業制造,必然會將時尚的差異性訴求導向物質占有的量化之別。當一個東西沒有個性時,當大家用的都是沒有個性的東西時,只好靠量的堆積和多寡來顯示差異或個性,以致“富有”成為關聯階層或圈子的底蘊,使時尚消費成為以金錢為衡量的“炫耀性消費”。
現代時尚頻發,尤其受動于資本主義無止境的資本增殖要求。傳統社會強調并崇尚節約,以之為美德。20世紀初美國經濟學家西蒙·納爾遜·帕滕宣稱“新的美德不是節約而是消費”。二戰以后,美國銷售分析學家維克特·勒勃直言:“我們龐大的多產的經濟,要求我們使消費成為我們的生活方式,要求我們把購買和使用貨物變成宗教儀式,要求我們從中尋找我們的精神滿足和自我滿足……我們要消費東西,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去燒掉、穿壞、更換或扔掉。”將兩者聯系起來看,可見現代消費觀所提倡的不是節約而是浪費。刻意拿捏時尚,是加速資本循環的有效手段,資本需要加速“生產—消費”的循環,以讓資本快速增殖。
日趨發達的人工智能正以巨大且靈活的生產力和豐盛的物產格局,目益弱化物質占有量化之別的表征意義。長于細微照應個體特殊性及其具體需要的人工智能制造,正在改變產品形態,使之日趨小眾化、個性化、定制化。充分適應個體訴求的普遍差異性,將成為人工智能時代彌漫整個社會的關聯性。屆時,從眾如流也即與眾不同,資本掌控時尚消長的時代行將過去。
展望未來,高度發達的人工智能更將深刻地改變人類的生存狀態。人工智能制造將把人類從必要勞動中更大程度地解放出來,使人們擁有更多的閑暇時間,甚至“永久性地閑著沒事干”。
人工智能時代的社會將形分“機器人社會”和“人類社會”,作為時尚核心價值的互為條件的關聯性和差異性將在這一嶄新的社會格局中展開。“人類社會”將以人格特征的維護為統合,并因此區分于“機器人社會”。人格特征的體現以及維護人格特征的力量,都勢必指向人格化的手工。
所以,手工即時尚。這是基于人工智能語境的一種手工藝價值的預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