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 | 侯樣祥:“秘色”研究的四段基礎文獻
時間:2023-01-12 來源: 中國工藝美術學會 瀏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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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色”是指唐、五代、北宋初,越窯燒造的“秘色瓷”。從 1987年陜西扶風法門寺唐代地宮被考古發掘至今,在文獻與考古“雙重證據”的互證之下,千年“秘色”研究似乎被推到了“顯學”行列。然而對于到底何謂“秘色”,學界好像依然存在著不小的分歧。究其原因,恐怕與長期以來對相關歷史文獻缺乏細致梳理、認真甄別、深入挖掘等不無關系。在法門寺等系列考古發掘成果的基礎上,通過研究從唐至清千余年間散布在詩賦、正史、文人筆記、陶瓷專著、地方史志中的代表性“秘色”文獻,發現有四段學術價值不容小覷的基礎文獻。它們分別是陸羽的《茶經》、陸龜蒙的《秘色越器》詩、徐夤的《貢馀秘色茶盞》詩、趙令畤的《侯鯖錄》等。
《秘色越器》詩,是晚唐文學家、農學家陸龜蒙創作的一首七言詩。陸龜蒙,生年不詳,約卒于唐中和元年,即公元881年。《新唐書》有他的傳。追根溯源,在中文文獻中,《秘色越器》詩應該是最早使用“秘色”來稱呼瓷器的歷史文獻。因此,在“秘色”研究中,《秘色越器》詩的文獻地位不容小覷。該詩只有4句28個字:的確,《秘色越器》詩屬于文學作品,但陸龜蒙在詩中卻為唐代“秘色”研究提供了四條不可多得的重要信息:第一,在陸龜蒙所生活的晚唐時期,“秘色”燒造已經比較成熟;第二,據《秘色越器》之詩名可知,“秘色”屬于越州之越器;第三,關于“秘色”之釉色,陸龜蒙用了“千峰翠色”來形容;第四,在陸龜蒙看來,“秘色”是文人雅士,如嵇中散(康)等“盛沆瀣”、“斗遺杯”的最佳選擇。根據“九秋風露越窯開”詩句可以推知,陸龜蒙對“九秋”(深秋)為越窯的最佳燒造季節,以及越窯的燒造情況等應該是比較了解的。而陸龜蒙以“千峰翠色”來形容“秘色”之釉色則表明,他可能目睹過越窯開窯時的盛況,并對越窯器豐富而復雜的釉色等比較知悉。從這個意義上說,《秘色越器》詩是具有相當紀實性特征的,在“秘色”研究中,是不可多得的“以詩證史”的好文獻。縱觀千年“秘色”研究史,可以說《秘色越器》詩是被征引最多的歷史文獻。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在法門寺唐代地宮等系列考古發掘之前,由于長期得不到可靠實物的作證,《秘色越器》詩所記內容其實一直是個謎。該詩也因此成為被誤讀最嚴重的文獻。如清代陶瓷“專業”人士鄭廷桂,在《景德鎮陶錄》卷十《陶錄余論》中,竟然有“陸詩并無皉色字也。”這樣連《秘色越器》詩名都不甚知悉的嚴重錯誤,即是典型例證。在法門寺唐代地宮,考古學家發掘的不僅有十三件青瓷器,而且有唐懿宗咸通十五年“監送真身使隨真身供養道具及恩賜金銀寶器衣物帳”碑。在“衣物帳”碑上,與“秘色”有關的銘文共有21字,即“瓷秘色碗七口,內二口銀棱。瓷秘色盤子、砯①子共六枚”。該銘文所載“瓷秘色”碗、盤、碟之數,與十三件青瓷器數完全吻合。咸通十五年,為公元 874年②。顯然,在晚唐時期“秘色”燒造已經比較成熟這一點上,法門寺考古與陸龜蒙《秘色越器》詩實現了完全的互證。值得一提的是,雖然很難判定法門寺“秘色”與陸龜蒙“秘色”孰先孰后,但是通過上述文獻與考古互證則可以獲悉,至晚在九世紀后期,“秘色”之稱謂已非個別現象。自20世紀30年代以來,考古學家在浙江省慈溪市上林湖一帶,對越窯窯址等進行了系列考古發掘與調查。其中最有價值的發現莫過于刻有“大中”和“咸通”等唐代年款的窯具,尤其是帶有“咸通”銘、施“封口釉”的專門用于燒造高檔瓷器的瓷質匣缽。雖然上林湖考古并未發現法門寺那樣的“秘色”銘文,但考古學家依然據此作出推斷,認為“秘色”燒造于越州之越窯。顯然,在“秘色”屬于越器這一點上,法門寺考古與陸龜蒙《秘色越器》詩再度聯手實現了互證。法門寺地宮出土《衣物賬》碑 法門寺地宮出土的秘色瓷八棱瓶在法門寺唐代地宮,除了出土有《衣物帳》碑之外,還出土有《大唐咸通啟送岐陽真身志文》碑。根據這兩通碑文大致可知,在法門寺唐代出土物中,既有唐懿宗的“恩賜”物,也有唐僖宗的“新恩賜”物。而十三件精美的“瓷秘色”正是屬于前者。毫無疑問,這十三件“瓷秘色”來源于李唐皇宮,屬于皇家御用物品。另據北宋歐陽修《新唐書》記載,陸龜蒙實屬不得志的文人,長期隱居在松江甫里。據此可以推斷,陸龜蒙應該是難有機會與條件直接接觸到類似于“恩賜”或“新恩賜”等御用器物的。某種意義上講,陸龜蒙“好向中宵盛沆瀣,共嵇中散斗遺杯”的詩句,所表達的正是這一境況與情緒。由此可見,在唐代晚期,既有法門寺之“秘色”,也有陸龜蒙之“秘色”。換句話說,在9世紀后期,“秘色”既是皇家用品,也供給于文人雅士。當然,從法門寺出土的未入《衣物帳》碑的青瓷八棱凈瓶還可獲悉,“秘色”可能還是佛家用器。在“秘色”研究中,這是一個非常重要,卻又很容易被學界所忽視甚至誤讀的歷史現象。縱觀中國陶瓷發展史,以釉色命名瓷器其實是常有的事,因此“秘色”不可能不與釉色有關。對此,應該說清嘉慶時期鄭廷桂“秘色特指當時瓷色而言耳”的理解與表達是有合理性的。但是“秘色”到底指何釉色或瓷色,在“秘色”研究中,似乎一直是個疑難問題。在《秘色越器》詩中,陸龜蒙用了“千峰翠色”來形容“秘色”之色。然而,對于何謂“千峰翠色”,卻又是一個難解之謎。近年來圍繞“千峰翠色”,學界也曾展開過較為廣泛的討論與商榷。但是由于陸龜蒙的思維太過文學、表達太過模糊,雖然頗費了不少周折,但學界似乎并未達成共識。殊不知,以謎解謎,其結果恐怕還是個謎。“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應該說,用陸羽的《茶經》來解讀“秘色”之色,似乎比從“千峰翠色”入手要來得更加直截了當。《茶經》的作者,是中唐時期的文人陸羽。陸羽,字鴻漸,自稱“桑苧翁”,號“茶仙”。他約 生于733年,約卒于 804年。《新唐書》中有他 的傳,[2]列傳121《文苑英華》中收有他的自傳。據此可知陸羽也是個隱士。陸羽一生著述頗 豐,但讓他真正聞名世界的還是《茶經》三卷。十分有趣的是,正是在這一人類歷史上第一部 茶學專著中,陸羽竟然對越瓷進行了較為深入 的研究與全面的論證。在《茶經》卷中《四之 器·碗》中,陸羽如是說:碗,越州上,鼎州次,婺州次,岳州次,壽州、洪州次。或者以邢州處越州上,殊不為然。若邢瓷類銀,越瓷類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類雪,則越瓷類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綠,邢不如越三也……甌,越州上。口唇不卷,底卷而淺,受半升已下。越州瓷、岳瓷,皆青,青則益茶,茶作白紅之色。邢州瓷白,茶色紅。壽州瓷黃,茶色紫。洪州瓷褐,茶色黑。悉不宜茶。從品茶的角度出發,陸羽不僅認定越州瓷勝鼎州瓷、婺州瓷、岳州瓷、壽州瓷、洪州瓷等,甚至還認為越州瓷勝邢州瓷。殊不知,在盛唐和中唐時期,“內邱白甕甌”(即邢州瓷)與“端溪紫石硯”一樣,都已是“天下無貴賤通用之”的珍品。非常有學術價值的是,與陸龜蒙《秘色越器》詩的文學思維與模糊表達有所不同,陸羽的結論都是建立在他嚴謹認真的研究與論證之上:從質感論,越瓷有“類玉”“類冰”之美;從釉色論,越瓷青,“青則益茶”;從造型論,越甌“口唇不卷,底卷而淺”;從容量論,越甌“受半升已下”,等等。可見,陸羽在“碗,越州上”與“甌,越州上”中,所蘊含的越瓷已然成為唐代“諸瓷之冠”的觀點,并非空穴來風。從這個意義上講,如果視陸羽為學者,視《茶經》為學術專著,似不為過。事實上,《茶經》的重大學術價值,不僅表現在人類茶文化史上,還表現在中國陶瓷審美史上。縱觀中國陶瓷發展史,以“玉質冰清”作為陶瓷美學之“格調最高雅、涵義最豐富、形象最美好的理想境界”,正是始于陸羽的《茶經》。既然在《秘色越器》詩中,陸龜蒙已經明示“秘色”為越州之越窯所燒造,那么就越瓷與“秘色”之關系論,越瓷應屬于“秘色”的母概念,“秘色”則屬于越瓷的子概念。既然《茶經》成書要早于《秘色越器》詩,而陸羽又明確有“越瓷青”“越州瓷……青”的表達,那么陸龜蒙《秘色越器》詩中的“秘色”理應屬于青瓷系列。如果上述推理大致不錯,那么即便沒有法門寺唐代地宮出土的十三件精美“瓷秘色”作證,只要做好陸羽《茶經》文與陸龜蒙《秘色越器》詩的互證,同樣可以推測出陸龜蒙筆下的“千峰翠色”所指之釉色。可見,陸羽的《茶經》雖然無“秘色”兩字,但在“秘色”研究中,它的文獻地位依然不可低估。十分遺憾的是,學界在“千峰翠色”指向的研究與論證上,似乎總在舍近求遠,甚至畫地為牢,對頗具文獻價值的《茶經》未予足夠的重視即是例證。其實,陸羽的《茶經》對中國陶瓷文化史研究之文獻價值遠不止這些。在《茶經·四之器·碗》中,陸羽從質感、釉色、造型、容量等多方面論證了越瓷為“諸瓷之冠”的理由。可見,陸羽對越瓷的研究與鑒賞,并非停留在局部與個別,而是走向了立體與綜合。這與詩史杜甫在《又于韋處乞大邑瓷碗》詩所表達的陶瓷鑒賞理念十分的相似。對杜甫的“大邑燒瓷輕且堅。扣如哀①玉錦城傳。君家白碗勝霜雪。急送茅齋也可憐”四句陶瓷詩,應該說清人的點評是非常清晰而精準的:“首句美其質,次句想其聲,三句羨其色。”[13]無疑,這一審美層次是大大高于只談釉色的陸龜蒙《秘色越器》詩的。由此可見,早在8世紀的中國,不僅越瓷已經燒造得十分精美,而且文人圈綜合鑒賞瓷器亦成時尚。其實,唐代文人這種綜合研究、立體鑒賞的視角,才是陶瓷鑒賞之正道,是值得當代學者在“秘色”研究中認真學習與借鑒的。不得不提的還有,從藝術審美角度看,如果以法門寺出土的唐代精美“瓷秘色”為標準器,將陸龜蒙“千峰翠色”之“秘色”,與陸羽“類玉”“類冰”之青色“越瓷”,進行全面比較研究的話,應該不難得出陸羽《茶經》的描述與法門寺實物之間的距離比陸龜蒙《秘色越器》詩更近的結論。從生卒年上看,陸羽比陸龜蒙要早上半個世紀還要多。據此,我們似乎還可以有如下大膽的推測:越窯“秘色”的實際燒造,與越窯“秘色”概念的產生,在時間上并不同步;其燒造時間,不應該始于陸龜蒙的晚唐時期,至晚可以前提到陸羽的中唐時期。對此盡管目前既沒有有力的考古支持,也沒有直接的文獻作證。對于陸羽《茶經》之論瓷內容,有學者考證認為,并非原有文字,而是后人補入的。的確,《茶經》論瓷并非十全十美。如其既有“越瓷青而茶色綠”,又有“越州瓷……青,青則益茶,茶作白紅之色”,顯然在表達上有自相矛盾之嫌。但是,從唐五代之陶瓷發展史角度看,《茶經》對唐代七大名窯的研究與論證,以及在此基礎上得出的“越瓷為魁”之主張,應該說是合理的。另從“越甌”“越碗”“越瓶”“越瓷”“越器”乃至“越人”等皆成為唐五代時期文人詠題、贊美最多的對象[14]可知,越器為“唐時韻物”當時已然形成共識。還有以“類玉”來贊美瓷器,當時亦非個別現象,如杜甫在《又于韋處乞大邑瓷碗》詩中有“扣如哀玉錦城傳”,顧況在《茶賦》中有“舒鐵如金之鼎,越泥似玉之甌”等,甚至杜甫與顧況可能還要早于陸羽。因此后人沒有必要懷疑陸羽《茶經》論瓷文字的真實性。《貢馀秘色茶盞》詩也是一首七言詩,其創作者叫徐夤。徐夤生卒年難考,從公元894年和907年他兩中進士推斷,他主要生活在晚唐五代時期。溯源中文文獻可知,《貢馀秘色茶盞》詩應該是最早將“秘色”與“貢”直接聯系在一起的歷史文獻。由于“貢”與“秘色”關系問題與“秘色”釉色問題,為千年“秘色”研究中的兩大基本問題,因此盡管學界對《貢馀秘色茶盞》詩的重視程度遠不及陸龜蒙的《秘色越器》詩,但該詩的文獻地位依然不容小覷。《貢馀秘色茶盞》詩共有八句五十六字,其全文如下:顯而易見,徐夤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了不起的陶瓷鑒賞大家。在《貢馀秘色茶盞》詩中,徐夤心中的“秘色”之美,似乎遠遠超過了陸龜蒙《秘色越器》詩中的“秘色”。在詩中,對于“秘色茶盞”的釉色之美與質感之美,徐夤用了“捩翠融青”“明月春水”“薄冰綠云”“古鏡破苔”“嫩荷涵露”“中山竹葉”等系列華麗詞藻進行比喻。在詩中,徐夤還通過造型與薄胎等重要因素來表達“秘色茶盞”的燒造之美。如“秘色茶盞”具有“巧剜明月”的造型之美,“秘色茶盞”還有“輕旋薄冰”的薄胎之美,等等。可以想見,為了立體而綜合地表達“秘色茶盞”之美,在詞匯的搜集與應用上,徐夤幾乎可以說無所不用其極,做到了“應用盡用”。毫無疑問,將“秘色”描寫得美輪美奐的《貢馀秘色茶盞》詩,與將越瓷描寫得美不勝收的《茶經》,業已成了唐代越瓷乃至“秘色”審美研究中不可或缺的兩段基礎文獻①。結合法門寺唐代地宮出土的十三件精美“瓷秘色”,我們不難知悉,中國陶瓷美學的形成時期,其實是在唐代,并非學界常說的宋代。不無遺憾的是,在中國陶瓷審美史研究中,相對于《茶經》的被重視程度,徐夤《貢馀秘色茶盞》詩的文獻價值似乎并沒有得到充分的挖掘和利用。除“秘色”審美之外,《貢馀秘色茶盞》詩的另一重大文獻價值,就是徐夤于詩名和詩文中竟然兩度使用了“貢”字,以及明確將“秘色”區分為“貢”與“貢馀”。關于唐代的“貢”瓷,以及越窯燒造“貢”瓷等問題,應該說歷史文獻與考古發掘等都能給予有力的支持。《唐六典》卷三《尚書戶部》載:“四曰河北道……厥貢 ……邢州瓷器”;《新唐書·地理志》載:“越州會稽郡,中都督府……土貢……瓷器……”;柳宗元《代人進瓷器狀》載,他曾受饒州刺史之托,向皇帝進貢瓷器。顯然,在唐代,邢州窯、越州窯、饒州窯等都在燒造“貢”瓷。另外,考古學家在浙江上林湖發現了兩通墓志。一 是 唐 光 啟 三 年(887)的《凌倜墓志》,一是宋開寶七年(974)的《羅坦墓志》。前者有銘文“終于明州慈溪縣上林鄉石仁里石貴保……殯于當保貢窯之北山”;后者有“父是太祖肇啟,毀家為國之時,立肱股于上林,與陸相公同置窯務”等銘文。據前者可知,至晚在公元887年,上林湖已經有燒制“貢瓷”的“貢窯”了①;據后者大致可知,在唐乾寧三年即公元896年,錢镠占據浙東地區之后,便派遣有官員在上林湖設立“省瓷窯務”②。由此看來,明代嘉靖年間所修地方志中的秘色“初出上林湖,唐宋時置官監窯,尋廢”的表達是有根據的③。顯而易見,在唐代晚期,越州已然成為“貢”瓷的重要燒造地,為此還在當地設立有相應的管理機構。唐 鎏金銀棱平脫雀鳥團花紋秘色瓷碗 出土于法門寺地宮
徐夤雖然兩中進士,但其身世似乎與陸龜蒙差不多,仍然屬于不得志的文人,晚年隱居在福建莆田延壽溪。這一狀況意味著徐夤也不太可能有機會與條件直接接觸到“貢”之“秘色”。十分難能可貴的是,徐夤的為人并不虛偽,在《貢馀秘色茶盞》詩中,他如實地記載了這一狀況。從“陶成先得貢吾君”詩句可知,“貢”宮廷使用的“秘色”,顯然都是“陶成”的上等品;從《貢馀秘色茶盞》詩之詩名可知,徐夤詩中的“秘色”,其實是“貢馀”,而非“貢”;從全詩的表達可知,“貢馀”已經如此精美絕倫,那么“貢”品的審美境界應該更高。顯而易見,在“秘色”與“貢”關系問題的表達上,如果說陸龜蒙《秘色越器》詩還有朦朧之意的話,那么徐夤《貢馀秘色茶盞》詩則可用直截了當、明確無誤來形容了。看來,在晚唐五代時期,盡管“貢”是“秘色”的重要屬性,但是“秘色”依然有著“貢馀”的屬性。這是一個不容置疑的重要歷史事實。從這個角度講,《貢馀秘色茶盞》詩之“以詩證史”的文獻價值,顯然并不遜色于陸龜蒙《秘色越器》詩。不無遺憾的是,學界在征引《貢馀秘色茶盞》詩時,總在有意無意地對最為關鍵的“貢馀”二字視而不見。《易》曰:“差若毫厘,謬以千里”。長期以來,學界如此這般地輕視文獻、誤讀文獻,怎么可能對“秘色”的內涵與外延給予較為準確的界定呢?關于“秘色”與“貢”的關系問題,除徐夤《貢馀秘色茶盞》詩之外,還有一種來自“世言”的聲音。所謂“世言”,即民間傳說。最早記載該“世言”的文獻,應該是宋代趙令畤的《侯鯖錄》。該“世言”認為:“秘色”,為“錢氏有國”時,“越州燒進”;之所以稱“秘”,是因為其“為供奉之物”,且“不得臣庶用之”。此即是說,“貢”才是“秘”之源,無“貢”便無“秘”。毫無疑問,這與前述徐夤《貢馀秘色茶盞》詩的觀點是不盡相同的。針對“世言”所主張的“秘色”起源說,在《侯鯖錄》卷六中,趙令畤進行了一番考證。其考證全文如下:今之秘色瓷器,世言錢氏有國,越州燒進,為供奉之物,不得臣庶用之,故云秘色。比見《陸龜蒙集·越器》詩云:“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好向中宵盛沆瀣,共嵇中散斗遺杯。”乃知唐時已有秘色,非自錢氏始。趙令畤,又名趙德麟,宋代文學家,《宋史》中有他的傳。他生于 1064年卒于1134年,主要生活在北宋。他是宋太祖次子燕王德昭玄孫,因而屬于皇族集團成員。趙令畤與蘇軾來往甚密,深受蘇軾賞識,其“趙德麟”之名便來自蘇軾。但由于受“蘇案”的牽連,他亦落入不得志文人行列。因此與陸羽、陸龜蒙、徐夤等人稍有不同,趙令畤具有皇族與文人的雙重身份。作為皇族成員,他對上層社會的情況應該有所知悉。據《宋會要輯稿》記載,越窯最后一次供奉時間是在宋神宗熙寧元年,即公元1068年。此年趙令畤剛 5歲,因此他很可能對“秘色”并不陌生。其“今之秘色瓷器”的說話口氣,似可為此佐證。另從《侯鯖錄》“世言……比見……乃知……”之嚴謹的行文格式可知,趙令畤與陸羽一樣,應該是個思維縝密,且十分擅長邏輯推理和學術考據的學者。事實上,但凡知悉陸龜蒙《秘色越器》詩的人,都會認為《侯鯖錄》關于“秘色”概念之起源的考證結果,即“唐時已有秘色,非自錢氏始”是可信的。從這個角度看,這并非十分疑難的考證。值得繼續深究的是,《侯鯖錄》中的“世言”到底起始于何時?對此,趙令畤未作交待。但遺憾的是,學界也一直視而不見,或語焉不詳。其實,它可能是“秘色”研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問題。據歷史文獻記載,錢镠實際控制浙江、形成割據,大約始于唐乾寧四年(897)。在趙匡胤于公元960年建立北宋政權之后,錢氏政權還存續了18年,直至公元978年錢?“納土歸宋”為止。[23]卷480可見,錢氏統治浙江的82年,實際上可以大致劃分為三個歷史階段:第一階段約10年,屬于李唐王朝的藩鎮;第二階段約82年,為五代十國時期具有相對獨立性的吳越國;第三階段約18年,為趙宋王朝的附屬政權。在第一階段,從相關歷史文獻,以及陸龜蒙詩、徐夤詩,甚至法門寺考古等皆可知,當時“秘色”雖“貢”,但并不禁止臣庶用。在第二階段,錢氏雖向后唐、后晉、后漢、后周等“供奉”過“秘色”等,但從供奉次數不多、供奉數量不大,以及錢氏家族墓幾乎都出土有越窯青瓷等可知,“秘色”并非處于完全壟斷狀態。在第三階段,應該說是錢氏供奉“秘色”的高峰期。據錢儼《吳越備史》載:僅在宋“太祖、太宗兩朝”,錢氏便向北宋朝廷進貢有“金銀飾陶器一十四萬事”。[25]為此,錢氏不得不在上虞增 “置官窯三十六所”等。而對于錢氏的傾巢進貢,宋祖曾有言“此吾帑中物,何用獻為?”卷82毫無疑問,趙令畤《侯鯖錄》中的“越州燒進,為供奉之物,不得臣庶用之”等三個極其嚴苛的條件,唯有在第三階段才有可能實施。如果上述分析大致合理,那么《侯鯖錄》“今之秘色瓷器”,并非指晚唐或五代之“秘色”,而是指宋初之“秘色”;趙令畤稱“錢 氏 有 國”,不 稱 “吳 越國”,并非指錢氏統治浙江的 82年,而只是指北宋初的18年。由此看來,“世言”為北宋時期的民間傳說的可能性最大,也最合情理。顯而易見,學界誤讀《侯鯖錄》久矣①。客觀地講,“秘色”畢竟燒造有約二百年之久。在這動蕩不安的二百年里,政權一直在更替不止,“秘色”與“貢”的關系當然不可能一成不變。從這個角度講,相對于考證“秘色”之源起,《侯鯖錄》更大的文獻價值恰恰在于他記載下了當時的“世言”。縱觀我國古代陶瓷文化史,南宋應該是談論“秘色”比較集中的歷史時期。在趙令畤《侯鯖錄》之外,曾訸②《高齋漫錄》、周煇《清波雜志》①、葉 蜫② 《坦齋筆衡》、顧文薦③ 《負暄雜錄》、趙彥衛④《云麓漫鈔》以及施宿《嘉泰會稽志》⑤等文獻都有談論“秘色”的文字。從作者生卒年或者著作成書時間先后等推算,趙令畤應該是宋代第一個記載“世言”的人,也是第一個征引陸龜蒙《秘色越器》詩考證“秘色”之起源的人。換句話說,《侯鯖錄》是宋代最早解讀“秘色”的文獻,其他宋代“秘色”文獻在時間上都滯后于趙令畤的《侯鯖錄》。不僅如此,宋代其他“秘色”文獻,在內容上都有明顯的“因襲”趙令畤《侯鯖錄》的跡象。從學術發展史角度看,趙令畤的《侯鯖錄》才是真正的具有原創價值的“秘色”文獻。令人十分不解的是,在“秘色”研究中,學界似乎對《侯鯖錄》如此重要的文獻地位并不知情。否則在征引文獻時就不至于對《侯鯖錄》之外的其他“秘色”文獻更為情有獨鐘⑥。當然,從“因襲”便是認可的角度看,宋代其他“秘色”文獻并非毫無價值。恰恰是因為有了這一系列的“因襲”行為,至晚在南宋時期才事實上形成了關于“秘色”起源、“秘色”與“貢”關系的學術共識。值得提醒的是,南宋之后的“秘色”文獻,總體上看其學術價值已經不是很高。究其原因,或許與南宋末期“若謂舊越窯不復見矣”有關。在學術研究中,“秘色”是幸運的。因為1987年法門寺發掘為其成功實現文獻與考古“二重證據”之互證提供了可能與條件。然而,“秘色”又是不幸的。因為學界疏于在法門寺考古的基礎上,對千年“秘色”文獻進行細致梳理、認真甄別、深入挖掘,結果致使基礎文獻與其他文獻之間的界線一直模糊不清。正如前述,陸羽的《茶經》、陸龜蒙的《秘色越器》詩、徐夤的《貢馀秘色茶盞》詩、趙令畤的《侯鯖錄》等四段基礎文獻,不僅可以大致回答千年“秘色”研究中,“秘色”釉色和“貢”與“秘”關系等兩大基本問題,[13]而且還可大致回答“秘色”之產地、起始、造型、質感、審美、變遷等等許多問題。必須承認的是,其中不少問題的解決,恐怕僅靠考古資料是不可能實現的。至于研究人們眼中乃至心中的“秘色”,絕大多數的情況下,則非文獻資料莫屬。可見,在學術研究中,考古發掘固然十分重要,但無端輕視大量可靠的歷史文獻,放棄文獻與考古之“二重證據”互證,并非睿智之舉。侯樣祥: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文化學者、藝術評論家、藝術策展人、資深出版人,研究方向:歷史學、科學人文關系、藝術史論、文化發展戰略等。
原文載于:貴州大學學報藝術版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