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 | 王敏：昨天的設計布道者與明天的設計師
人工智能經過前些年的熱度之后沉默了一段時間，最近ChatGPT與生成式人工智能又引起了人們的關注，引起了搜索引擎大廠們的緊張，給教育界、學術界帶來挑戰，也讓更多人開始擔憂未來的工作。這讓我想起多年前PhotoShop推出時，新聞攝影界所面對的挑戰與爭議，排版軟件出現時設計師喜憂參半的感受，桌面出版革命時印刷行業與出版行業工作的變遷，以及硅谷IT企業時刻難以擺脫的對技術迭代，對被新技術、新商業模式淘汰的恐慌。
給大家講幾件信息技術革命早期與新技術、設計有關的事。已經發生的事件，仍被使用著的設計作品，帶著時間的痕跡與設計師的希冀，帶著背后的故事逐漸迷失在歷史的長河中，但當它們在我們的記憶中淡去時，好的設計，好的故事，也會發酵，被蒸餾提純，形成影響后人的經驗與思想。今天面對一個變化多端的內外環境，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未來，回看昨天的軌跡，過往的煙云，也許可以讓我們靜下心來，去除煩躁，然后去想那不確定的明天。
擁抱新技術的人
耶魯大學平面設計專業的創辦人阿爾文·艾森曼于2013年去世，那時我還在中央美術學院設計學院擔任院長，公務繁忙，但還是選擇飛去美國，參加完追悼會又馬上飛回北京，在那里僅一天的時間。《紐約時報》發的訃告中提到阿爾文1951年創辦了美國第一個在綜合大學里的平面設計專業，并擔任系主任長達40年，培養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眾多人才，其中提到了兩個學生的名字，我是其中之一。不遠萬里去給阿爾文送行，因為他影響了我的人生，影響了設計教育幾十年。
前耶魯大學藝術學院院長曾經說阿爾文是一個偉人時代里的一位偉人，他無所不能。他之所以無所不能，一個原因是阿爾文具有巨大的包容心，將一批擁抱新時代的大師聚在一起。耶魯大學設計專業聚集了大批現代主義設計的大師，這些人都是具有強烈創造力的人，但也都是具有個性的人，需要具有寬廣心胸的人才能把這些人聚攏到一起。另一個原因是阿爾文對技術的進步充滿激情，他熱衷擁抱新技術。八十年代，個人計算機剛問世，阿爾文常常充滿激情地向學生談新技術帶來的對信息傳播的影響、設計與印刷出版方式的改變。那時，他是Adobe字體設計顧問，在桌面出版革命的初期就卷入其中。記得阿爾文興奮地向我們描述這樣一個場景：造紙的原料從機器的一端輸入，另一端是輸出印刷裝訂好的書籍，文本的生成、編輯、設計、排版、印前處理都在與機器連接的計算機桌面上完成。阿爾文是研究世界印刷史的專家，對文字書寫與印刷的技術發展很有研究，那時他也常常談到信息傳播模式將發生的改變：早期人類是一對一、一對多人的信息傳播，印刷術出現后開始了廣泛的社會與大眾傳播，八十年代桌面出版革命帶來了新的一對一、一對多人的信息傳播模式的可能，帶來了大眾個體出版發行的可能。
因為阿爾文對新技術的敏感與熱情，Macintosh剛問世，耶魯的學生就開始用在課程上，1986年，我到耶魯大學后，平面設計工作室已經人手一臺Macintosh Plus。字體設計軟件Fontographer 1987年發表伊始我們就用來做字體設計，我那年用Fontographer設計的“LP Antique”出現在1987屆畢業生邁克爾•羅（Micheal Ross）創建的字體銷售平臺上。1989年，阿爾文讓我與同事查爾斯• 阿爾舒爾（Charles Altschul）用Photoshop 試用版本給研究生上一門名為“電子影像”的課程，那時Photoshop 還沒正式推出，1990年Adobe推出這個軟件時用我們學生做的作業做了推廣海報。
直至今日，阿爾文當年那充滿激情講授新技術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我在耶魯大學時的一位老師克里斯•普爾曼（Chris Pullman）這樣描述阿爾文和他對新技術的熱情：“阿爾文一生的好奇心使他不僅對人和思想開放，而且對技術創新開放，特別是在語言可視化上。手工排字始終是耶魯大學文字設計教學的基礎，但他與Mergenthaler Linotype的長期合作使范德庫克打樣機進入了排版工作室。1984年，第一臺Macintosh面世。阿爾文立即意識到它是一種可以使學生幾乎立即、廉價地使用字體的設備。從哲學的角度來看，他將Mac視為把書的作者和生產者重新聯合的設備。他很快成為Adobe的顧問，而Apple也很快將他提升為圣人。”阿爾文是一個擁抱新技術，傳播新技術的圣人。
對新技術、新思想、新生事物、社會的變革充滿激情、好奇，應該是設計師的素質。因為我們的工作就是設計新事物、新物種、新的生活方式，設計未來。
同樣對技術進步充滿激情的是硅谷那批創造歷史的人。1986年，阿爾文推薦我和同在耶魯大學攻讀研究生課程的布賴恩•伍（Brian Wu）去幫助Adobe參與攻克日文漢字數字化難題，讓我有機會開始參與在硅谷發生的信息技術革命。
宣傳日本市場上漢字字體的海報設計（王敏），1992
擁抱設計、追求完美的人
大家知道，史蒂夫•喬布斯（Steve Jobs）創辦了蘋果計算機公司，1984年推出了革命性的Macintosh。1985年喬布斯被約翰斯•卡利（John Scully）踢出蘋果后創辦了NeXT，1990 年推出了NeXTcube和NeXTstation。NeXT計算機的目標用戶是學校與企業，盡管只賣出 50,000 臺，然而NeXT的面向對象——編程和圖形用戶的界面是當時計算機創新的潮流引領者，NeXT操作系統NeXTStep后來成為Macintosh OSX的基礎。也由于NeXT計算機強大的圖形處理能力，成就了80 年代末和 90 年代后期出現的 3D 圖形技術的許多進步。
NeXT 標識設計（Paul Rand），1992
NeXT從創立開始就注重設計，喬布斯請被譽為美國平面設計之父的保羅•蘭德（Paul Rand）設計了公司Logo；請青蛙設計的創始人赫爾穆特•埃斯林格（Helmut Esslinger）設計硬件，埃斯林格曾經為早期的蘋果公司做過很多設計方案，當喬布斯創辦NeXT時，埃斯林格又為NeXT設計喬布斯的新計算機；蘋果公司的平面設計師蘇珊•凱爾（Susan Kare）則離開蘋果，追隨喬布斯到NeXT，成為NeXT的創意總監，作為像素藝術和圖形計算機界面的早期先驅，她設計過Macintosh 的界面元素和字體。我在舊金山工作室的合伙人，也是耶魯大學校友埃迪•李（Eddie Lee）經由保羅•蘭德推薦成為NeXT的設計總監。
Paul Rand 部分作品
由 Susan Kare 創作的部分界面圖標
由 Helmut Esslinger 創作的部分硬件外形
Paul Rand 與 Eddie Lee 及耶魯師生，1984
我們大家熟知的喬布斯是一個注重設計，對新事物充滿激情的人，追求新物種創造的人，他也是追求完美的人。保羅在設計中追求精確，設計師埃斯林格也是如此追求完美，NeXT計算機的每一面都是一英尺長，是一個完美的立方體。艾薩克森（Isaacson） 在史蒂夫·喬布斯的傳記書中所說，“大多數在模具中鑄造的零件都有一個略大于 90 度的角度，因為額外的角度使零件更容易從模具中取出。這是埃斯林格和喬布斯都不愿意為NeXT做出的妥協，他們認為這會破壞NeXT立方體的‘純凈和完美’。因此，必須在芝加哥的一家專業機械車間使用價值650,000美元的模具單獨生產側面。對細節的狂熱關注甚至延伸到NeXT計算機的內部。不僅所有的螺絲都采用昂貴的電鍍工藝，鎂外殼的內部也是一種精美的啞光黑色，盡管幾乎沒有人會看到它。”
那時我常去NeXT看望埃迪，他是公司的設計總監，他設計的NeXT計算機宣傳手冊也是一英尺正方形，完美展現了計算機一立方英尺的形態。
NeXT 計算機宣傳手冊封面，1990
去NeXT時常遇上喬布斯在那里與埃迪認真探討設計的問題，從版式到字體的選擇，字距、行距的設定，是 9/11 還是 9/12 ？一個正在思考引領技術發展與革命的企業家，如此關注設計，關注細節，追求完美，令人贊嘆！完美源自對每個細節的關注，完美源自對人的需求的深刻理解，完美源自執著的追求。因為這種對追求完美的執著，讓喬布斯回到蘋果后做出偉大、成功的產品，因為人人欣賞和喜歡完美的產品和藝術。
NeXT 時期的 Steve Jobs
NeXT 工作站界面，1990
再說一下版式、字體、字距、行距，對于學平面設計的學生，這是必須去認真對待的，這不僅有關審美，也關乎傳達的效率，其它設計專業的學生也應該關注，企業也應該關注。有人也許會認為喬布斯關注文字設計的細節是因為他在里德學院學過書法課（包含了字體設計內容），我想這是一個原因，學習書法與文字設計會讓人去欣賞字的美、字的個性、字與字的關系、字與版面的關系，以及重視細節，但更重要的還是喬布斯追求完美的精神。
新技術的布道者
Adobe是大家都知道的公司，因為Adobe的軟件與我們的設計工作息息相關。1982年約翰•沃諾克（John Warnock）和查克•格施克（Chuck Geschke）離開了施樂在帕洛阿爾托的研究所，創辦了Adobe系統公司。Adobe是土坯的意思，美國南部有很多用土坯建的房子，約翰與查克居住的帕洛阿爾托有一條小溪以Adobe為名，這也許是約翰與查克用這個名字的原因。約翰與查克推出的具有突破性的軟件頁面描述語言PostScript是公司早期的主要產品，PostScript將個人電腦與打印機連接起來，把計算機上的圖形與設計（特別是印刷字體）轉換成可以實現高精密度輸出的語言。它把不同字體的輪廓精確地在打印機上轉述，從早期蘋果的300dpi的激光打印機，到專業的印前制版輸出，在那個時代是一個重要的技術問題，所以被認為是“代表了自1436年古登堡發明鉛活字印刷術以來，印刷業最大的進步”。在公司發展初期，字體與字體設計技術是一個重要關注點，它的底層算法可以描述所有語言的文字字體，包括中文。盡管這個技術是沃諾克與格施克在施樂時就已經有的，但在那里無法市場化，為了盡快讓這個技術進入使用階段，他們成立了Adobe，如格施克所說，“技術就像（捕到的）魚。如果你不煮它，它就會變質。”
Adobe 字體與功能雜志封面（王敏），1992
史蒂夫•喬布斯看到了PostScript的功能，在蘋果Macintosh與Apple LaserWriters上使用了基于PostScript技術的Type 1字體，這個舉措給設計師的工作、給行業帶來了巨大的改變。在此之前，電腦與打印機上用的是點陣字，與專業排版制版用字還相距甚遠，設計師無法用個人電腦做專業排版，PostScript用矢量圖形計算方式來描述字與圖形的外輪廓，從而使字體與圖形完美地在不同精密度的打印機上呈現出來，將專業排版的技術送到了每個人的桌面。今天Adobe提供各種創意所需要的解決方案，已經成為千億美元價值的公司。
Adobe的Photoshop改變了攝影的后期制作，改變了平面設計的圖形制作方式，但在Photoshop剛推出時，受到了很多人的攻擊，包括許多攝影師和平面設計師對數字技術抱有的抵觸心理。不僅Photoshop，那個時期的數字字體、排版軟件等桌面出版都受到了專業人員的懷疑。為了推廣新技術，Adobe 的拉塞爾•布朗（Russell Brown），邀請了許多知名的攝影師、平面設計師和藝術家來參與Photoshop宣講，教會他們使用Photoshop，這個傳統一直延續了很多年，他后來在Adobe 的頭銜就是“布道者”，Adobe 技術的布道者，今天他還不斷運用這個軟件制作博人眼球的圖像。
Adobe 技術布道者 Russell Brown
Photoshop 光盤包裝設計（王敏），1993
“隨著數字技術變得越來越強大，硅谷在無意中變成了文化的交叉口。世界各地的藝術家來到這里，渴望參與實驗，并參加了諸如TED大會這樣的活動，創造出了20世紀巴黎的那種氣氛，只不過現在是發生在高速公路旁和辦公園區里。前衛的藝術家們聚集在一起，將新的數字理念融入時代精神，從而撼動著文化的基石。”因為有像布朗一樣的技術的布道者們的努力，Photoshop最終贏得了創意界的認可。
新技術出現之時, 總是會引起騷動、引起懷疑、引起反面的抗爭，最近引起大家關注的ChatGPT也一樣。微軟CEO納德拉在世界經濟論壇上講了一件事，特斯拉自動駕駛團隊創始人新年的第一天在推特上說 GitHub Copilot 幫助他寫80%的程序，成為共同的駕駛員，這也意味著很多編程的工作會由機器來完成，他可以用更多時間思考方向。對設計師來說，從桌面出版革命以來新的技術幫助我們提高工作效率，幫助我們實現以往無法實施的創意，機器提高了我們的創造力，未來人工智能也會如此。但我們還是推出創意與解決問題時的駕駛員，機器沒有完全替代我們的想象力，沒有替代我們對美好事物的追求，沒有替代我們對完美的追求。
回顧過去，我們可以看到，新的顛覆性技術的出現，是因為有那些具有想象力，具有創造激情的創業者，是因為那些具有未來意識的技術傳道士，是因為有眾多擁抱新技術，使用新技術去創造美好未來的設計師。
我們知道人工智能將取代大量的工作，包括設計師的很多工作。但回顧信息技術發展的過程，我們會看到，當很多職業被機器取代時，新技術也帶來新的可能，在創造出新的物種與生活方式的同時，創造出新的職業、新的工作。
未來會有很多不確定的、令人期待的東西出現，這是我們今天要努力學習的原因，要學習如何去強大自己，學會帶著激情、帶著追求完美的執著，去擁抱不確定的未來，去創造未知的可能！我一直認為，設計教育的核心是人的素質的培養，對于我們設計相關專業的學生來說，不管我們的專業方向是什么，不管我們有多少專業技能需要去學習和掌握，最為重要的是創意人才基本素質的提升與自我學習能力的提高。當我們具備了創新思維，具有豐富想象力以及良好的審美水平之后，其他的技術可以再學習，終身學習。
設計師專業技術能力會被機器取代，但是人的想象力與創造力不會全部被取代。
今天我們學習設計，因為設計是創造歷史的重要工具！在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未來，設計將更加具有價值。
王 敏，北京師范大學特聘教授，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博導，國際平面設計師協會（AGI）會員，德稻王敏與博恩工作室合伙人。曾任中央美院設計學院院長、香港理工大學設計學院講座教授、AGI中國區主席、AGI 執行理事、國際平面設計聯合會副主席、世界經濟論壇創意經濟理事會理事、世界經濟論壇設計創新理事會理事、2008年北京奧組委形象與景觀藝術總監。
原文載于：北京師范大學未來設計學院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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