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內容:
主持人:大家好!我們今天相聚在悅陽空間,圍繞"游走——劉巨德藝術作品展"展開研討。前段時間,中國藝術研究院陰澍雨老師、中央美術學院于洋老師和劉巨德老師、姜寶林老師做了一次線上對談,當時的流量很大,觀眾也非常熱情,所以悅陽空間的范麗也想組織一個學術座談會,對劉巨德先生的作品進行深入解析。
借此機會再次邀請陰澍雨老師、于洋老師,加上本次展覽的學術主持陳岸瑛老師與劉巨德老師對話,就他的中國畫創作,包括當代中國畫的一些問題展開研討。大家對幾位老師也非常熟悉了,我先做這樣簡單的開場白。下面有請陳岸瑛老師來做今天的論壇主持。謝謝大家!
陳岸瑛:謝謝周愛民教授的開場介紹。劉巨德先生是中國當代最重要的藝術家之一,有非常高的藝術造詣。今天,我們將嘗試用語言把劉先生凝聚在繪畫創作中的道理說出來。今天且不討論形而上問題,而是討論具體的創作問題。每次看劉先生的畫,都感覺劉先生像一位弈棋高手,在方寸之間運籌帷幄。要想看懂一位高手下的棋,就得懂得他的棋理。劉先生的棋理是什么?在座不少是劉先生的學生,受劉先生的言傳身教,也有很多懂畫的人,可以直接通過劉先生的作品受無言之教。作為一個繪畫的門外漢,我想和在座兩位專家一起,看能不能用通俗的語言,把劉先生的畫理講出來。
且讓我們從繪畫中最基本的構圖問題出發。構圖的英文是composition,在謝赫的六法中,也稱經營位置。我們都知道,100年前,西畫傳到中國后,有過一個“二徐之爭”,關于西方古典繪畫和現代繪畫孰優孰劣的論爭。徐悲鴻認為透視學是繪畫的不二法門,它是科學,你不按它來畫就是錯。文藝復興以來,透視學在繪畫構圖中起到重要的作用,但是透視和構圖之間是什么關系,是在塞尚以后才變得明顯起來。在塞尚之前,透視是在營造一個虛擬的三維空間,營造一個逼真的視錯覺,人們一般從這個意義上理解透視。塞尚在畫靜物畫時,有意使用多個不同的視點,盡管他沒有脫離古典的線性透視,但是他用多個視點來畫靜物,將視點之間的矛盾沖突凝固在平面的構圖中。塞尚啟發我們注意到透視和構圖之間的關系。我們馬上會想到,線性透視只是一種構圖的手段,而且不是唯一的手段。
讓我們來重新審視透視和構圖之間的關系。繪畫在有邊界的平面上經營位置。繪畫可以上下左右經營位置,但如果平面上出現了深度錯覺,繪畫也可以在前后的意義上經營位置。西方的線性透視,對于構圖的意義就在于極大地拉長了前后的構圖空間,可以將更多的東西放進有限的畫面中去。但是,并非只有線性透視或所謂的散點透視才能制造前后關系。構圖的邏輯是多種多樣的,絕不僅僅是由線性透視或所謂的散點透視來完成的。
我想提的第一個問題是,劉巨德先生在繪畫構圖中如何處理前和后的關系?這種前后關系,看上去和線性透視制造的前后遠近關系有極大不同。這種不同到底體現在哪些方面?如果能用語言把它們一一說清楚,說不定會對我們熟悉的繪畫理論造成很大沖擊。此外,劉巨德先生的水墨畫基本上是滿幅構圖,因此可以計白當黑,如《白貓》等作品中的留白,與傳統水墨畫的自然留白有很大不同。很明顯,在劉巨德先生的水墨畫中,留白是構圖的重要環節。因此,我想提的第二個問題是,如何理解劉巨德繪畫構圖中的留白?
我們即將討論的這個話題,恰好和身后展墻上的劉巨德畫語錄相呼應。劉先生說:“形、色、線、光猶如一個抽象的空框,萬物皆聚合在空框的有無間,常人把一張紙一塊畫布視為一個容器,只考慮將某個物象或眾多物象放進去。我則想象在抽象的空間內生出物象,物象和空間在我心里是一個不可分割的場,他們互生互長”。這里所說的 “容器”就是我剛才所說的前后左右;將某個物象或眾多物象放進這個容器,就是經營位置,就是構圖。而劉先生卻說他要讓物象在這個空間中自然生長出來,與空間互生互長。劉先生對于構圖和經營位置,一定有著十分不同的思考。
劉巨德:首先非常感謝于老師、陰老師、陳老師,這個座談會是悅陽空間的負責人范麗策劃的,她一直想搞個學術座談會,我說別搞了,大家都很忙,說什么呢,我更是得少說,靠我的畫說話就行了。她還堅持要做,挺固執,勸我做這件事情。
陳岸瑛老師說從具體的構圖說起,構圖這個問題確實挺具體的,怎么說呢?上研究生的時候,我的老師龐薰琹先生就告訴我,你要每天做構圖練習,去觀察生活,畫小構圖。另一個作業就是臨摹傳統紋樣,從原始紋樣、商周紋飾、壁畫裝飾等,一直到宋元明清繪畫,做全面臨摹,包括西方古典繪畫和現代繪畫。臨摹的時候,一個是造型,一個是構圖,他說這是非常重要的功夫,繪畫里最大的形象是構圖。另外,吳冠中先生告訴我們,繪畫是作曲。他為什么提出形式就是內容,也是這個原因,繪畫是一個抽象的譜曲,不是填詞造句。他覺得畫什么題材都行,關鍵是譜曲。他說現在大部分畫家不會作曲,都是演奏家,只能演奏別人的曲子,但是,畫家應該既會作曲又會演奏。我理解他的作曲就是宏觀的構圖,這確實是一個很重要的、實在的功夫。
我后來也看到畢加索訓練他學生的論述,說面對對象不要什么都取,取一兩樣就可以了。像阿里巴巴進寶庫,只拿一兩樣,不拿多了,這一兩樣拿了以后,還要出來分給大家。面對萬物,在紛繁復雜中,你只能取一兩樣東西,現在叫一兩個元素。當然,古典繪畫是全要素,但是全要素里,它的構圖也非常簡約,它也是集中在形象的相互關系上下功夫。例如米開朗基羅和拉斐爾畫同一個題材,他們都畫人物,但都注重畫人物之間的關系。所以,古典也好、現代也好,中國的也好、外國的也好,國畫也好、油畫也好,最終是畫“關系”。你們看丹納的藝術哲學也談到這個問題,造型最重要的是特征,但特征是什么?特征是關系,是抽象的關系。藝術家最終要認清某種關系,再創造一個關系代替原有的關系,這才能進入藝術。所以構圖練習,是認清自然生命的關系以后,再創造一個關系代替它,象征它、詩意它、隱喻它。如塞尚所說,藝術是和自然平行的和諧體。
構圖不是技法,它是對藝術的一種思考。陳老師說咱們今天只談形而下,但形而上、形而下是連著的,分不開。我之所以少走了很多彎路,就是因為我的兩個導師都讓我從構圖著手,不是說能把一個對象畫得象或準確就到此為止了。龐先生說,繪畫是空間藝術,空間藝術的關鍵是空間的營造、關系的建造。我后來去盧浮宮看到大師的作品時,發現每件作品中人物、景物、器物的相互關系是非常緊密的,各部分是互相派生出來的,不是這兒放一個,那兒放一個,堆上去的,不是!是互相生發的。德拉克洛瓦《希阿島的屠殺》,大衛的《薩賓婦女》,我反復讀,撫摸畫中的每一個角落,琢磨每一個角落是什么樣的關系生成的,形態怎樣相互攜帶出來的,最后發現它們和中國的山水畫是一致的。中國山水畫所有的溝溝壑壑,清泉、石頭、瀑布都是連在一起的,相互生發,緊密相聯,去一點不好,增一點也不行,說明構圖是一個有機的整體。
一般人把一個物象放在空白紙上,就像碗里放進一個蘋果一樣,不太注意周圍的這個空間,物象放在空白上了事。我的留白,虛和實是同等的正負形,實的就是虛的,虛的也是實的。你畫一個人,那個人也要看成是一個虛形,在空間關系里,虛和實是互生互長的關系。
中國人的造型和構圖是連成一體的。所有的形都是在運動中產生的,不是畫一個固定的形放到這個碗里,它是運動的,就像一碗水,波紋、漣漪或者一個浪花,在運動中成形。所有的形態都是整體的場的運動的一部分,運動是第一的,所以講究“氣韻生動”。強調這個動,動是正反相合,在動里產生出造型、想象出造型、凝固出造型,不是把一個造型搬進來,而是由這個運動的場長出造型,它是活態的。所以,構圖里的所有東西都是活態的,一個活的關系。所以謝赫六法,第一句話:氣韻生動,骨法用筆,第二句是應物象形,隨類賦彩,根據抽象的空間的運動,映照出形象。我剛才跟陰老師說,我的畫都是點的分布,都在運動。最后,從中映照出了我心里的形象,形象自己就醒來了,它由流動的動態所產生,是活的應物象形。第三句話是經營位置、傳移模寫。經營位置,這個時候的位置就是相互關系。我先簡單說這么多。
陳岸瑛:劉先生回應得非常精彩,蘊含著十分深刻的道理。剛才提到作曲、譜曲,吳冠中先生受過西方現代主義的影響,在西方現代主義藝術中,有繪畫模仿音樂的潮流,有不少繪畫作品,名字叫Composition多少號,Composition在這里既指作曲,也指構圖。吳先生講的正是構圖問題。
于洋:今天非常高興到悅陽空間,尤其是在劉巨德先生展覽的現場跟劉先生和諸位來對談。劉巨德先生是我自己非常崇敬的一位真畫家、大畫家。昨天在國家畫院舉辦為四位年近九旬的老畫家的展覽,靳尚誼先生、邵大箴先生、全山石先生和周韶華先生,這些先生都堪稱“大先生”,劉巨德在我心中也是堪稱“大先生”的一位藝術家。
劉先生剛才非常謙虛,講到他很多的理念,包括上次在中國藝術研究院那次討論的是圖式,這次的主題是構圖。我們今天談構圖,構圖是一個相對中性的詞,如果說圖式是一個相對在現代學術理念里的一個新詞的話,章法是傳統畫論里面傳統的思維,構圖是相對中性的一個詞。我們可從三個方面理解:第一個方面,當我們談構圖,談的是構圖它背后的形和神的關系,或者是形和藝的關系,這也是中國傳統畫論里面,一直在關注的問題。非常有趣,傳統畫論里面也把構圖當做一個空間的角度來談,一個小的空間,把它裝進去的一個角度。有一個概念叫“意溢乎形”,像瓶子一樣,水倒滿了溢出的“溢”,被瓶子裝在里面的還不是“意”,只有溢出來時才顯現,這有中國人的一種造型觀和我們今天所講的構圖觀,一方面是以形寫神,形不是最重要的,神和意是最重要的,形裝不住的那個神才是意,這個才是最重要的。這一點和構圖、章法是相關的。
尤其結合劉巨德先生的作品來看,他很多的作品都帶有“意溢乎形”的特點,上次在藝研院的討論里面,劉先生也講到了很多跟《易經》、八卦相關的傳統來解讀,我們得出一個相對過程性的結論,圖式的終極的目標是反圖式,在繪畫里面,或者說有意識的消彌藝術化的圖式。在劉先生很多的畫不打稿子,直接在畫上創作,這種方式是中國畫傳統的方式,我們叫筆筆相生,筆筆相生的重要性和它本體上的意義在于它是一種反經營性的,為什么叫筆筆相生?它不會預測到下一筆、再下一筆怎么畫,而是帶有某種感性的隨機意識,這和經營位置就呈現出非常矛盾的關系,這一點是中國畫非常有趣的地方。
我們現在講到反圖式化,今年全國美展快到了,各個學校都在備戰,我們今天談到的反圖式化,或者謹慎去圖式化是反對現代圖像、照片對我們的籠罩性、控制性的影響。所以要消化這個圖像,這一點是一種反圖式性的。而講到構圖,陳岸瑛用作曲和構圖這樣的英文的概念來進行闡釋,我覺得構圖對于20世紀的中國畫家而言,變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課題,幾乎是第一重要的課題。不論是對于油畫家還是對于水墨畫家都是這樣。我們回看20世紀的傳統四大家,齊白石雖然不是那么講求構圖,他非常有經營性的,潘天壽是講章法構圖最為典型的,大寫意的花鳥畫家,黃賓虹的山水畫里也充滿了對圖式的經營,用筆墨的疊加。看起來圖式,或者說構圖本身,營構的構,其實又顯現出了一種有意識的去經營,有意識的去安排那個圖式,山水畫講龍脈,其實所有的繪畫里面都講求一種結構性或者是構成性,這一點是劉巨德先生在他的創作里面,在我看來也是劉先生對現當代繪畫最大的貢獻之一,一方面繼承了他的老師一輩那樣的一種近代以來的那種觀念和方式,另一方面又把它跟現代的大的圖像時代的觀念相結合。這是第一個方面,意和形,或者說神和形的關系。
第二個,當我們講到構圖和章法和圖式的時候,特別講到構圖的時候,我們在現代語境里面,對畫面的經營也好、對畫面的把握,是有它的本體規律的,特別從水墨畫,意象性造型的畫面,劉先生的畫中,對形的把握,特別是形的構成性的把握上是有大的一種經營意識跟結構意識,這種意識使得他的作品既有筆筆相生的作家的近似于印象派面對外觀的速度感的東西,即興性的那種東西,同時又有非常感性的東西在背后,這是劉先生在我看來也是老工藝美院傳統之中,原來以圖案、圖式、裝飾為生發點影響到中國繪畫對20世紀產生巨大影響的這么一支風格里面最重要的一個貢獻。
第三個方面,從構圖的角度可以從新的時空觀來理解劉先生的構圖。這個時空觀是狹義的,時間就是指他從師輩龐薰琹先生,從近代語境到現當代語境的轉化,今天談構圖,構圖也有它的世態,民國時期20、30年代,30、40年代的時候,“決瀾社”,龐薰琹、倪貽德、陽太陽、丘堤,這些畫家他們當時的構圖是什么,當時受到巴黎畫派的影響,也受到表現主義的影響,當時的構圖,一方面非常有意識地要創新、要趨新,另一方面要凸顯畫家的個人意識,那個時候有那個時候的任務,就像當時以寫實來改造中國畫一樣,是有時代任務的。到了劉先生那一代,雖然那個任務沒有完全完成,但是已經進入新的時期,特別是今天的視覺經驗太豐富了,信息爆炸太廣泛了,太蕪雜了。現當代的畫家跟我們研究近當代美術史的理論家一樣,之前朗紹君先生有一句名言:我們研究近現代美術史的困難不是我們的材料太少了,是我們的材料太多了,當代畫家也有這個問題。所以像劉先生這一代,他在面對章法、圖式的一個選擇,一種施行的時候,他個體強烈的觀念和經驗就非常重要,這一點上就形成了不同畫家的風格,我們看劉先生的畫,走進悅陽空間一看就是劉先生的作品,原來的經典性的,我們看過和這些年新創作的作品。
還有一個層面,除了時間觀念就是空間層面,我講的是地域空間,我們從劉先生的畫里面看到的是他對于故園、對于家鄉草原、內蒙草原、大青山,在他的童年記憶,初心記憶里面永遠不變的東西,這個東西是制約或者是決定了一個畫家原初性或者是永恒的非常重要的密碼,今天看了這些畫我又有新的感觸,我跟劉先生說,我去年去包頭,大青山那種空氣、草原的蒼茫、北方山水的感覺,我是東北人,是北方人,我前一段剛去福建,我有非常深的體會,差異太大了。濕度、溫度,草木蔥蓉,整體的氛圍上,我們看劉先生的作品,他畫的大青山又有北方山水,傳統意義上山水干裂清風的東西在里面,又跟傳統的北方的山水,大山大水的傳統又拉開了非常大的距離。他的山水,或者是他的筆下的風景是具有強烈的現代感,一種當代的世態和地域空間的氛圍融合在一起。從這兩個層面來看構圖,實際上這些都是構圖問題,我們今天講構圖、章法,講圖式,其實最終談的是什么呢,是一種畫面的結構,畫面結構既是物理結構,又是畫面最本體的視覺結構,又是心理結構,這也就解釋了劉先生為什么他的構圖,一方面是筆筆相生,帶有非常感性的一面,我們說繪畫味很足。另一方面,他的作品也有他的師輩龐薰琹先生那一代人非常經典性的圖式,或者是那種理性的東西在里面。這是我初步今天也是看悅陽空間,尤其是劉老師2023年這幾件大的作品,我們一會還要談一談,一會談這幾張畫,我先說到這兒。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