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澍雨:剛才于洋兄解讀的非常深入,而且把中國畫家當中有表現光感的話題展開。陳老師說劉先生的作品中對光的表現還是很突出的,是個特點。我問了劉先生相同的問題,剛才我們看畫的時候,我說“您表現光還是挺突出的”,劉先生的解釋是說“你看到的這些光并不是我有意識想去畫這個光”,因為劉先生畫畫的過程,會先畫一些暗點,逐步的再讓形象明確起來,當他把那些畫外圍的東西畫出來的時候,那些光的部分,是他留白的那部分,自然就變成光感的表現,劉先生跟我講的時候,我是這么理解的,這又合到他的創作方法上,是虛實相生的。畫這個馬的時候,可能開始畫那些重墨,到留下的空白位置,就自然的充滿了光感,像逆光穿透過來的,我們就問劉先生,這匹馬的面部形象比較具體,近處這個位置不那么具體,劉先生就會說,畫到這兒覺得就可以了,不需要畫的這么具體。若反過來看,按用光的方式,那個地方是最亮的,也應該是看不太清楚,中間的灰調位置,按光影來說是看的最清楚的,確實畫的更清楚一些,我們可以這樣分析,劉老師畫的時候完全按照他那套感覺去表現的,畫到哪兒留白,留白到哪兒就形成整個大氛圍融進去。回到我的理解,劉老師還是把中西語匯給打通了,他可能不刻意地去表現光感,但是用他虛實相生的方法,用《易經》、中國的哲學的方法落實到畫面上,最后表現出了光感。
背后這張,劉先生畫到最后中間那些空白的地方,說不能再畫了。這是我印象最深的,他是跟著畫面的隨時生發來調整他的繪畫,他說“不是我在畫畫,是畫在讓我畫它”。我說這不是您不畫這個畫,是畫不讓您在這兒畫了。留的這塊白,也是充滿了光感,這個光感跟每幅畫的主題還是不一樣,這張畫剛才于洋兄對《草原悲鳴》有充分的解讀,畫面的氣氛,悲壯的基調,劉先生表現草原上的追日草,它的生命力很強,我們總覺得草原上草沒那么高,我還問劉老師,劉老師說這個草就是很高,這個根是橫向的,會生長到很遠,生命力很旺盛。當我們這樣去看他這件作品的時候,最后這些空白,也是有一些光感的表現,但是,如果順著解讀它的話,可能這個光感也不是逆光的效果了,我感覺那些花已經自己發出光來了,是生命之光,追日草。這樣的話,我覺得劉老師對于光的表現,是在畫面中明顯可以解讀的。但是他并不是以這個為追求的點,刻意的去表現光,而是自然而然的讓我們感到了畫面中的光。
陳岸瑛:在劉先生回應之前,我想把我的問題重新提一下,這樣劉先生回答得可能會更充分一點。剛才為什么要說到光這個問題?在音樂或者是在圖案里面,不需要和生活建立這種聯系。但是在繪畫里有這個聯系,西方繪畫特別強調光,與我們肉眼看到的世界一樣。但是西方古典繪畫對光的表現,基本上就是劉先生講的,把運動和事情剝離掉以后變成一個物體,有一個光源射到物體上形成不同的明暗面,西方人是在這個意義上表現光的。我的困惑在于,第一,為什么劉先生的繪畫里面,光感依然這么強烈;第二,這種光和西方繪畫中的光又明顯是不一樣的。因此,我想讓劉先生談一談,為什么在繪畫中保留了這么強的光感?假設繪畫和我們在世界中生活的過程有一種很強關聯的話,我們和世界的關系絕不僅僅只是一種視覺關系,我們從不同的感官維度上和世界打交道。西方有一種視覺中心主義傾向,把人和世界的關系簡化,簡化成一個純粹的小孔成象的視覺性,把世界簡化成空間中被光線照射的物體。在這個意義上,西方古典繪畫跟世界之間建立的聯系不是特別深刻。我相信劉先生一定是想在繪畫和世界之間建立一種非常深刻的聯系。我剛才分析了西方畫家在建立這個聯系的時候,特別強調光,我不知道您為什么也會用這么多的光,但又明顯和西方不一樣。這個光,對于您用繪畫和生活世界建立聯系,起到什么作用?
劉巨德:剛才你們都說得挺具體了,我畫面上的光其實都是錯覺,我更強調找畫面的陰陽平衡,我一直在找這個東西。陰陽平衡是畫面構圖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一旦陰陽平衡了,畫面就可以靜下來了。它除了正反力的平衡,如塞尚所講的力的平衡,還有一個陰陽的平衡。中國畫講氣的運動節奏,講正反勢象的平衡,同時也有陰陽,這個勢像里面有陰有陽,就像宇宙里,生命的誕生,從沒有分別的渾沌里誕生出來,渾沌分出陰陽,陰陽才生萬物,大概這么一個道理,這是哲學上的。繪畫里我一直在找陰陽的關系,中國畫叫“知白守黑”,我是知黑守白。
這里面都有一個陰陽,陰陽就是生命的一個代表性特征,就像《易經》里的一陰一陽謂之道。陰陽不是光,它是一個能量,內在有光,所以,它有一種內光,不是外面打上的光。西畫畫一個人,畫出他的光影,找出立體,他就要借光影來畫立體,目的也不是畫那個光影,是為了畫那個立體,為什么畫那個立體呢?我跟隨龐先生曾經研究中國傳統藝術和西方現代藝術的比較,研究過程當中就牽扯到這個問題,最深層的就是西洋人的哲學觀認為自然宇宙的深層是幾何的構造,這是柏拉圖的觀點。中國人認為自然生成是氣,渾沌的氣,這兩個就不一樣了。所以西方繪畫一直要強調立體,要把體積畫出來,中國不太強調體積,而是強調氣韻生動。但是人家強調體積的時候也在強調氣韻,只不過含在里面去了,你看西方的名作經典時,就會知道和中國畫理是相通的,只不過人家把氣韻的生動含在里面去了,從表面上看到的是光和體。中國把氣韻生動放在陰陽里,把光和體放到后面去了,先由氣來帶動這一切;西方是用體來帶動這一切。但是都有氣、有韻、有體、有情,把這個相通點找到以后,你就會發現,中西方藝術之間在認識上可能路徑是不一樣的,但是對藝術本質,在深處、靈魂、精神上,在與天地的關系上,在人性上,也都是相似的一樣的。
他們講究塑造體。我記得小時候學畫,中學老師讓我們從畫幾何體開始,再畫把人臉分成多面體的幾何石膏像。中國畫里沒有這樣的訓練,哪有這種教具?現在這個訓練在我們的中學美術教育體系中形成了金科玉律,以后再返回來接受中國這一套藝術觀念的時候,會產生矛盾。但真正打通了以后也沒這么矛盾,用中國氣韻、渾沌和陰陽的觀點來統一他們的時候,就能輕松駕馭,可以有光,可以畫體,也可以不畫體,這里沒有好壞之別。當然需要一個磨煉的過程才能貫通。
我現在更注重中國的陰陽觀,先是氣,氣的節奏、韻律。以桌上這瓶花為例,我開始畫花的時候,已經不是花了,只是抽象的律動,律動會分出陰陽,然后再成就花的造型,這個律動是抽象的,是共性,是總相,可以是花也可以是人,這都可以的,你可以從這瓶花想象出一堆人體來,你也可以看出山高水長之美。節奏和韻律是抽象的,千變萬化,可以是各種各樣的物象,里面的任何一條線可以是山,可以是水,也可以是人體,像塞尚說的它是沒有分別的,這個觀念在中國畫早就出現了,只不過畫山水的人心里腦子里裝滿了山水,點線自然都變成山水了,愛畫人體的點線都變成人體了。學畫要學共性、共象、宇宙之象,那個最深層的抽象。吳先生、龐先生都強調這個抽象,最后把他們都誤以為是“形式主義”,其實他們不是“形式主義”,工藝美院這套教學思想,一直讓你關注的就是這種自然生命內在抽象的律動,抽象的“道”。
我覺得這就是用看不見的去畫看得見的,“畫即道”,道生萬物,繪畫最重要的不是模仿物象,而是模仿道如何生萬物。道生萬物,這個看上去好像挺抽象,其實它非常具體,到畫的時候,你的一點一線,你的一塊色,一個用筆,一個靈感,一個手顫,都會產生很多似與不似物象和細節。有時候學生問,老師,畫細節的時候,怎么畫?我說大膽用筆,大勢像里會自己長出細節,不是故意去刻畫那個細節,石濤說刻畫必自毀。那個細節是帶出來的,在它的自己的運動里生發出來的,不是你故意去刻畫那個細節,細節也是順勢而為的,微妙和微茫是統一的,非常微妙的東西必須要通過微茫來實現它,微妙和微茫就統一了。吳昌碩講過類似的問題,他說“精微處照顧到氣魄,奔放處離不開法度。”他對這個理解的很到位,完全具體化了。這個在造型里,在氣韻里,在陰陽里,在空間、時間里,都是統一的。這樣你作畫的過程都是抽象的運動過程,是模模糊糊的,渾沌地在那兒運動的,這個運動過程,使小范圍的空間化成了無限的空間,因為你氣韻的運動是通天的,它和宇宙的運動相對應,就像黃賓虹說“繪畫的秘訣是太極”。太極象征陰陽化生萬物。西方人也都用到了,只不過表述方法不一樣,米開朗基羅畫的人體結構都是畫結構的韻律,他講這都是蛇形運動,實際就是太極的S型運動,他對肌肉、骨骼、各種人體動作怎么變化都了如指掌,他能夠推斷、預測運動中的所有結構,做了這一塊以后,知道下一塊,米開朗基羅對這一點太熟了,他了解這個運動,這個運動就是內在的韻律,幾何結構的韻律和人體的解剖結構韻律完全吻合了,你看著他很寫實,其實他腦子里想的不是模仿那個現實。
我們說寫實繪畫,你要是到了那個抽象的高度的時候,寫實的形象就帶有活氣,沒有的話就感覺是僵硬的死的。米開朗基羅說過,有人畫人體就像麻袋里裝的土豆,結構沒有韻律。我們現在好多寫實人物畫,如果能夠達到米開朗基羅這種高度,就和中國繪畫連通了。不是說抽象的就好,寫意的就好,寫實就不好,我腦子里沒有任何界限,沒有分別,到高峰相會的時候都是經典。這里面都有陰陽,都有氣韻,都有氣勢,都是活態里長出來的,變化里生出來的。就像每一個人的長象很具體,但是這個具體特征只是活態里的一瞬間,一個質點,一個剎那,你要抓住其造型,必須要明白你這個靜態造型后面有個活態的運動。畫一個人,畫像了容易,畫得傳神不容易,這就是你能不能把握住背后,你把背后那個活態的運動都看懂了,才能夠把握到他的內在美,展現他、創作他。也就是說,看不見的動是最重要的,那是一個人的精氣神,就是“道”。
中國畫跟書法聯系非常緊,書畫同源,我深有體會。確確實實,書法的氣韻非常像音樂,那種抽象的線性的節奏、韻律,空間里的運動,都帶有一定的時間性。繪畫里也有,它也是在這個活態的運動里,慢慢長出我們所看到的那些跟自然能夠相聯系的形象,這些都是無中生有,這個過程中,空間和時間都是統一的。但是,所有的運動都是在特定的空間內,繪畫的限制是很明確的,在有限的空間內生長出無限的空間,你的畫才能進入經典。造型也是如此,這是統一的。
我一直在追尋中國傳統繪畫中古人的高深認識,我很希望我的心能夠和古人相會,希望我能夠理解老師們傳給我、教育我的那些箴言,他們都是經歷過的,我們現在,你想就這么短一點生命,要想體會中國幾千年的文化,就必須向他們學習,師古人之心,堅信古人,堅信他們的體驗,中國傳統文化的博大、精深,永遠是生生不息的。在人類的文化中,中西繪畫最高的智慧最后都是相通的。通感思維非常重要,一個藝術家最終能和其他文化感通,和自然感通,和任何一種生命感通,非常重要。感通思維,是開放性的,不是靜態的,一旦我們把它固化到一個技法訓練的時候,就很容易僵化,讓感通失靈,悟性遲鈍。
我覺得莊子“庖丁解牛”的故事講得很清楚了,開始看見是全牛,最后腦子里眼睛里沒有牛了,全是空隙了,我們現在就是要通過我們看到的物的實體進入那個空,唯進入那個空里去,才能自由。空是在運動的,作畫就像舞蹈一樣,講節奏和韻律。身心的節奏和韻律,你感覺對了舒服了,這個畫才對了。你要是感覺自己身心不舒服,作畫的時候緊張,別別扭扭的,那肯定畫不好。畫家是用自己的身體這么一個最敏感的儀器和天地相連的,和自然萬物貫通的,從中去成就藝術。為什么機器藝術不能代替人的藝術呢?第一就是人的情感,第二就是人這個機體敏感,他是在沒有預設的情況下,能夠感覺到很多。這種生成,靠一種直覺,這個直覺有心覺有氣覺,特別是氣感,能夠感受周圍的一切,是機器代替不了的。機器沒有氣感,機器都是指令,邏輯、知識輸進去,按程序走的。繪畫不能按程序走,它沒有程序,必須要放掉,甚至放空一切,腦子都是空的,這個時候腦子里的知識、邏輯全都消除得一無所有。只有身體里的直覺和氣覺,身體的感應、手感的節奏,都渾然一體,和你的想象都合一了,這個時候的繪畫過程出現一種忘我的狀態,就像我做畫時,周圍一切聽不見也看不見。無我,在中國畫中特別重要。我們需要一段時間去體驗,我也在不斷地體驗,不斷地追問,然后才能慢慢進入這個狀態。但也不是說我現在就修煉好了,我還在路上,還差得很遠。藝術無止境,最后永遠是未知。
藝術的特殊性就在于它是以個性方式顯現的,但最終我們學習不可能去學個性,個性學不了,說吳先生的畫好,你愛他的風格,你學不了。他就是他,每一個藝術家都是獨立的個體,個性也不是你自己說要表現就有個性,最后個性都是共性里長出來的,一旦你進入了那個共性的高峰時,你的個性自然就顯現了。不用去說要表現個性,要預設一個什么風格,這都不行,我從來沒有想過風格。我也不知道我的畫怎么變成這樣了,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中國文化講順其自然,不預設,不先入為主,永遠在未知狀態中行走。我稱“游走”,也稱“跳”深淵。
這不是說藝術不要去思考,你不畫的時候,還真要認真去思考,下功夫多讀書、多體驗、多追問,但作畫時你不能按照道理和知識去畫,要靠直覺的感覺,靠身體最微妙的體驗去畫。其實就是意識和無意識間的那種敏感,模糊和不確定的想象,由此產生空間、時間、光與萬象。我剛才說在中國畫里光是一個錯覺,透視也是錯覺,作畫時我從來沒想過透視,但是它會有空間、會有遠近,這是一種錯覺,因為我從氣的運動、波動開始,所有的物在我眼里都為氣的運動,這個運動變成陰陽,陰陽里就會有光,有透視有遠近有大小,一切抽象的運動勢象都會跟你平常的視覺感受記憶形象相聯系。
陳岸瑛:劉先生從哲學上非常好地回應了柏拉圖對畫家的一個批評,說畫家是制造錯覺和幻覺,和真實的世界相隔千里。劉先生以中國哲學的方式,闡釋了天理和畫理的相通,我覺得講得非常精彩。
接下來,在座的同志們都可以提問。我先問一個小問題,劉先生您講的陰和陽,比如白和黑、明和暗、遠和近,您更傾向于把哪個叫陰,哪個叫陽?近的叫陽還是遠的叫陽,明的叫陽還是暗的叫陽?這個陰陽你是怎么使用的?
劉巨德:我一般把白的叫陽,黑的叫陰。
陳岸瑛:剛才大家一直在談論您的《草原悲鳴》,那兩匹馬旁邊的光是陽的嗎?
劉巨德:對,我那個馬是個虛像,那個陰陽是真正的實像。所有像火苗一樣的深層的運動是我最感興趣的。這張畫之所以能夠吸引人,能夠產生美感,是因為那些像火苗一樣的運動,星星點點的運動吸引我,我最后營造的也就是這些運動。這個像火苗一樣的白是陽。這張畫看著很復雜,其實很簡單,就是這幾個火苗和這片黑的關系。你看這些火苗,有最亮的,有暗的,還有灰的,有大的,也有小的,它會產生空間和某種情景。
于洋:補充兩句,這幅畫最感動我的地方,是您說的火苗在暗夜之中蒸騰的那種氣息,同時又有點像今天科技領域的熱敏成像,也為我們帶來現代圖式之下的一種感覺。所以,它有一種現代性在里面,那種視覺方式是鮮活的。同時這種蒸騰感,一方面你看這些馬向下低著頭,往下壓著,死氣沉沉的氣息,往上升騰的是劉先生說的陽氣,靈魂升天,也有象征性的寓意,升天是精神性的,沉下去的是肉體、肉身。這幅畫,表現的陰陽的形、虛實的形,黑白的形,其實都是一種合目的性的呈現,在劉先生的畫里面,他的表達,我們細看之中才能夠感受到他的那種感覺,這種氤氳一團、混沌一體的意象,讓創作者自己講也講不太清楚,什么樣的形成機制。但是我覺得劉先生講到陰陽的這種形,我剛才也非常受啟發,這一點也跟他的老師一輩,包括吳冠中先生這一輩人,他們的這種總結,對于形的總結,對于意象的總結,到了劉巨德先生這里,他把它作為一種非常暗合著東方意象和現代感的呈現,這種方法和意象很動人。
劉巨德:陳老師,火苗運動是最后出現的,不是我開始預設想出來的。就是說這些光的出現,像火苗一樣這么升騰,不是我開始就有,或者想出來的,沒有,我是一片空白。一直畫運動,不斷的運動,馬也好、草也好、人也好、鳥也好,它在里面運動,運動,運動,一分陰陽的時候就變成了這種氣的火苗了。我覺得這個很好,就把它留下了,不是我開始就想要畫成這樣,沒有,這是冒險的結果,這是運動的秩序性和隨機性造成的。
陳岸瑛:為劉先生鼓掌!在座朋友現在請提問。
提問:今天很高興,我們是做文化投資、文旅投資的,今天看了一下還是很有啟發的,特別是幾位老師講的很有感觸。請老師講一下,您剛才說的這幅畫,我看著有一種莫名的感動,但又不知道這個點到底是在哪兒,能跟我們再深入的解讀一下嗎?另外請您講一下,對于現在的繪畫市場,您有哪些看法?如何從投資的角度來考慮這個問題。
陰澍雨:藝術市場應該不是藝術家自己,其實藝術家自己對于市場沒有什么太多的話語權,市場就是交給市場,是吧?我想您的畫賣得很高,藝術家也有定價權,但市場行為還是交給市場。于洋兄是不是?
于洋:你是有資格談的。(眾人笑)
陰澍雨:因為我也賣畫,特別是當下談藝術市場,肯定是有關聯的,一直以來,中國的書畫、字畫是形成了一個傳統,書畫市場、書畫收藏,整個傳承下來是一個藝術生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今天的藝術市場,也存在著這樣那樣的問題,也有很多這樣那樣的事,很多還是不好說的。研究藝術市場的專家也有很多。我也不了解,這塊還是劉先生您來說。
劉巨德:其實剛才兩位老師說了,一個畫家不一定能說清他的畫,他創作的時候是半清醒半做夢,像白日夢一樣,在這么一個狀態下,所以他自己說不清楚。任何一個藝術家,我認為都是一個迷,大師更是個迷,你不能夠完全說清楚他,你說得有條有理有邏輯,可能就演繹到別的地方去了,不一定是他了,繪畫作品也是這樣,觀者的感受是多向的。
一般人說作家或者是畫家自己最有權利說清自己的作品,但是也很難說,如果是想說清楚的話,文學家說得挺好。文學家說天上的半個月亮發光,他們的任務就是把那不發光的半個給補上去,讓它圓滿地發光。我覺得這個比喻挺好。
藝術家也是在彌補現實里遺憾的、欠缺的。我的老師龐先生,他講中國傳統藝術時,把中國古今的藝術都稱為“裝飾藝術”,從原始紋樣、青銅紋飾、壁畫裝飾到文人畫等,他都統稱為“裝飾藝術”,無分別,不分家,成為一個藝術通史。那時候我們學這個通史,不是說只學斷代史文人畫,從唐宋開始,以前的不管,而是整個貫穿下來宏觀地去學,通稱裝飾藝術。記得龐先生講:裝,藏也;宇宙之大理藏在內,看不見。飾,文采也;生命之節律。從中你可以體會到,裝飾藝術的好處,就是可以化零亂為集中、化繁瑣為分明、化丑陋為美好、化腐朽為神奇。藝術確實有著一種超拔現實,又能夠在超拔現實之中走到自然深處去的力量,并能夠把我們的思想、感覺、靈魂、生命狀態,引到一個沒有痛苦的地方去。人生活的現實都挺艱難的,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痛苦。一旦進入到藝術世界里就沒痛苦了。唯藝術能陪伴人度過苦難,米開朗基羅、德拉克羅瓦等都有這樣的論述。唯藝術才能成就人的靈魂,物質再豐富再發達,也滿足不了人,最終人類都想有個藝術博物館去看一看。作為藝術家也是讓自己的靈魂有個安放的地方,所以他才去畫畫,想讓自己和大自然連通。致于這個畫出來以后,到底有什么用,能否進藝術博物館?能值多少錢?剛才陰澍雨老師說了,確實藝術家自己難以作主,他做不了主,歷史會做出判斷。治學為心安,其它一切是副產品。
我挺欣賞好多收藏家的,比如說俄羅斯的契斯恰科夫藝術博物館,收藏了很多本民族和歐洲畫家的繪畫,那是工業時代的一個企業家,把他的很多財產積蓄換成藝術品,再把藝術品建成博物館捐給國家。我覺得這樣的企業家和收藏家是令人感動的,是人類的偉人,有非常了不起的靈魂。我相信中國也會出現這樣的人,這樣的企業家、收藏家,那時候,我們民族的文藝復興才有可能。我覺得藝術博物館是養育大眾的美神之殿,老百姓在節假日、周末走進博物館,能夠看偉大的藝術作品,他們心里都會得到撫慰,甚至靈魂得到升華。如果我們現在也能這樣的話,中國也能夠走到這一步的話,我們期盼的文藝復興會慢慢到來。我記得我的老師龐薰琹先生在30年代的時候就說過這個問題,他說他相信中國的文藝復興即將到來,這是一個共同的對藝術的信仰,這方面于洋老師可能理解得更多,我說的不一定準。
于洋:時間也很晚里,概括談幾句,對您說的第一個問題,談談我自己的感受。什么樣的內容和氣質在感動著我們,以劉先生為例,其實也有一種規律性的東西,劉先生的畫給我的感動,可以概括為有三個語詞:一是自足,二是自信,三是自然。
第一個是自足,圓融自足,自成體系,與人不同。一個畫家的自我風格能夠形成一個相對封閉性,開放性、固定性、自足性的風格,形成他標志性、成熟的樣貌,在這一點上,劉先生的作品,一走進展廳,撲面而來的劉巨德先生的風格,其實他的風格里面帶著歷史的厚度、帶著時代的氣息。
第二個是自信,文化自信,劉先生講到的30年代,90年前,他的老師龐薰琹那一輩他們的使命是什么?是在整合中西文化的時候,引進西方文化,是在大的環境之中要進行民族文化的改革改造,今天這個任務改變了,今天我們談文化自信,我在劉先生的作品里面感到非常強烈的自信的氣息,雖然他個人的性情非常溫和、謙遜,但是劉先生的作品讓我感覺到是強烈的自信,是他心無旁鶩,沒有雜念,完全在自己的世界里面,這就是自信,藝術家的自信。
第三個是自然,自然而然。他的作品和方法論都有自然而然的氣質,不造作,沒有經營性的東西。圖案性,帶有裝飾感、結構性的東西,有沒有經營性?當然有,背后的根性是經營性、主觀性、理性,但是在劉先生具體的方法里面,劉先生融化為他的筆筆相生,這是他的作品感動我們的地方。自然,而不是人造,而不是營構。
陳岸瑛:在座各位嘉賓,直播間里的朋友們,今天的研討就要結束了。這里是北京悅陽空間“游走——劉巨德藝術作品展”現場。剛才的研討會從繪畫構圖問題切入,對劉巨德先生的繪畫創作方法進行分析總結。陰澍雨老師、于洋老師都做了很好的分析,特別是結合具體作品的點評。劉巨德先生今天把他的畫理講得很透徹,讓大家有醍醐灌頂的感覺。劉先生的畫理不僅在作品中,也在今天的研討中以語言的方式向各位呈現,經過今天的討論,我相信大家都能對劉先生的作品有更為深入的理解。
直播間里的各位朋友,希望你們能夠到現場來仔細感受這些作品。例如,今天讓大家特別感動的《草原悲鳴》,和其他作品有點不一樣,其他作品是離得越遠看得越清楚,而這幅畫一定要走得非常近才能看清楚,忽然之間你會被它震撼到,這種感覺很難用語言描述,各位朋友只有來現場,來北京高碑店的悅陽空間參觀,才能充分領略它的魅力。
今天的研討到此結束,感謝三位老師,感謝所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