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9日,著名漆畫藝術家、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喬十光病逝。驚悉恩師離世的消息心情久久難以平復。喬十光先生是我的恩師,40年歲月的師生情,亦師亦友,是喬十光先生引導我走向了漆畫藝術道路。
喬十光是中國卓越的藝術教育家、現代漆畫的開拓者。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長期主持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后并入清華大學,更名為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漆畫工作室的教學和科研創作等工作,于1985年擔任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特種工藝美術系副主任,主持特藝系第三工作室, 1987年被評為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教授。1988年中央工藝美術學院裝飾藝術系漆畫工作室發展成為漆藝專業,喬十光先生主持漆藝專業的教學和科研創作工作直至上世紀90年代。在工作中,他始終秉持著人民教師的職責與使命數十年如一日奮戰在教學一線,即使隨著年齡增長,行動不便的情況下,他也掛念著清華美院漆藝專業和中國漆畫事業的發展。
漆畫脫胎于漆器,有繁復的繪制過程和豐富多彩的藝術表現力,用漆來作畫的畫種特征既是對中國優秀傳統漆文化的傳承,也是中國藝術精神在現代的精進,喬十光先生就是這樣一位承繼和發揚文化和藝術精髓的現代漆畫藝術的開拓者和創新者,他用畢生精力掀開了中國漆畫藝術的新篇章。他不僅認真研習傳統,還虛心向漆器產地的工藝家學習髹漆技藝,將傳統漆藝與繪畫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他從生活中汲取創作素材,不斷從自然世界中發現美、創造美,亦強調創作的民族性元素表現,也從古今中外的經典藝術中感悟藝術形式美的規律,對原始藝術和民間美術都有深入的研究,在他的作品中不難看到許多與現實生活、傳統藝術有著密切聯系的形式元素。
在漆畫創作中,先生在熟練把握漆藝術語言特性的前提下,越發重視作品的審美品格的提升,比如他的作品素材多取自現實生活,但又與現實對象拉開距離,經過提煉加工的自然元素在造型上具有了更好的藝術形象,形式更傾向平面裝飾的趣味。他的作品重視藝術形式的表達,同時又能準確地將漆藝語言與畫中表現的形象相結合。先生的漆畫創作始終追求漆畫語言獨特的審美價值,因為這是漆畫的立足之本,他的作品體現了這一藝術宗旨。
先生于2002年退休后,仍然關心清華美院漆藝專業的學科發展。學院從光華路遷入清華大學,先生的住所兼工作室“大漆園”離清華大學美術學院距離較遠,但為了能夠讓新進漆藝專業學習的學生有機會向先生請教,每次上新班課程的時候我都安排時間帶學生到“大漆園”工作室參觀學習,讓學生能夠近距離聆聽先生的教誨,這種學習方式已經成為多年來專業教學活動的一項內容,也是清華美院漆藝專業文脈傳承的紐帶。2021年5月29日,經過與先生的助手聯系,我帶領學生再次一同前往“大漆園”參觀。身患帕金森病的先生雖然已喪失了生活自理及語言能力,但先生的思維還是那么清晰,一如既往地熱情地讓他的助手翻譯他的思想和內容,讓我們深切感受到先生對學生的拳拳之心。我一個人去探望恩師的時候,他表現出對中國漆畫事業的熱忱關注,詢問國內的漆畫藝術活動和動態。在重病纏身的境況下,先生以堅強的毅力整理書稿,仍然堅持畫畫寫字,他對藝術孜孜不倦的追求,感動著我們。
在長達50年的藝術歷程中,先生對漆畫藝術的執著追求、堅持不懈、苦心鉆研,最終成功地駕馭了現代審美理念下漆畫藝術特殊的語境和理路,并領悟了髹漆的本質精神,尋覓到了前航的坐標。藝術評論家邵大箴稱喬十光“為漆畫藝術而生”,是極準確的評價。先生在漆畫理論研究、創作研究方面取得的成就,與他巨大的付出和不懈的努力分不開,他的漆畫藝術探索之路,也正是當代中國漆藝可觀發展的一個縮影。
在先生培養的眾多學生中,我是幸運的一個。1986年畢業后我留校工作,分配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裝飾藝術系工作, 1988年9月學院成立了漆藝專業,開始協助先生的教學工作,有更多的機會向先生學習。先生對漆畫藝術的研究以及對藝術事業的執著追求是我的榜樣,他的為師風范影響著我,我在專業上所取得的一些進步與先生的諄諄教誨有著直接的關系。
回憶以往,歷歷在目。記得與恩師首次邂逅是在1982年春季入學考試的時候,先生參與新生考試面試工作,面試時他問我:“你對什么畫種了解?”我當時回答說“了解油畫、壁畫還有漆畫,并且知道中央工藝美院有一位叫喬十光的老師是漆畫家”,其實當時我并沒見過先生,更不知道坐在我對面的就是喬十光先生。我入學后在壁畫專業學習,大學三年級時系里教學改革成立漆畫工作室,由先生主持工作室的教學,學生志愿報名選擇工作室,我是全班15個同學中唯一的第一志愿就選擇漆畫工作室的學生。這并不代表我當時對漆畫藝術有多么深刻的理解,只是平時課余時間偶爾走到先生的工作室,常常站在他的工作臺旁邊看他磨漆畫,聊天時雖言語不多但說話內容都離不開漆畫,現在想來,是先生的啟蒙潛意識引導著我不自覺地走向了漆畫道路。我癡迷繪畫,壁畫需要群體性合作才能完成創作,而漆畫在我看來與傳統架上繪畫除了在工藝上的限制外,并沒有太多沖突,個人可以獨立完成作品。如此一想,漆畫是符合我的專業興趣的。因此我毫不猶豫地選擇進入漆畫工作室跟著恩師學習。
1985年12月,畢業實習時漆畫工作室在先生的帶領下赴福建福州第一脫胎漆器廠學習傳統漆工藝,時間長達一個半月,這是我第一次接觸漆畫的工藝制作。為了讓我們能系統地學習漆畫的工藝技術,先生專門帶我們到福建師大漆化學研究所聽天然漆的化學分析講座,參觀實驗室和福州制漆廠,了解精制漆的工藝過程。在福州實習期間我們每天跟隨先生學習漆工藝,在先生與福州漆藝同行接觸時,我感覺到他對福州傳統漆藝有著很深的了解,與福州漆藝界老師有著深厚的友誼。先生很善于發掘傳統漆藝,在常人眼里被忽略、被遺棄的工藝,他如獲至寶。先生能夠發現傳統漆藝與現代漆畫藝術表現的結合點,將繪畫與傳統漆藝巧妙地結合并使之發展為畫種,離不開他對漆畫藝術所灌注的心血。
曾記得我在實習期間正好趕上1986年的新年元旦,在聚餐晚會上,工作室的5位同學圍坐在先生的身旁聊天。同學呂力感慨地說:“我們跟隨先生到福州學習漆畫藝術就像乘坐公共汽車,有人上車也會有人中途下車。”這引起先生的思考,他說:“無論上車還是下車,并沒有本質沖突,我尊重每一個同學的選擇,無論怎樣,這輛車會開到漆畫藝術的終點。”正像我們聊天時說的那樣,當時在座的5位工作室的同學中,我是唯一畢業以后沒有離開漆畫隊伍的學生,并在先生的指導下一直堅守著對漆畫藝術的研究。
憶起1985年在福州第一脫胎漆器工廠實習的時候,那是我初次接觸大漆,為了完成學習任務朝夕與漆相伴,20天后我的身體爆發大漆過敏。這是我第一次遭遇漆過敏,奇癢無比,夜晚都難以入睡,皮膚過敏使我面容脫相。第二天先生知曉后,趕緊來宿舍看我,他說他已經忘了我原來的模樣了,鼓勵我戰勝“漆魔”。他語重心長地說“不用害怕,慢慢就會痊愈。你已經被漆‘咬’過,身體逐漸就會產生抗體,以后身體會完全適應的”,暖心話語依稀還在耳旁。先生探索漆畫藝術的堅強意志和精神力量在此后數十年里始終激勵著我要堅守漆畫事業。
2020年4月,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參與創作中國共產黨歷史展覽館序廳漆壁畫的任務,我的創作方案入圍,這是國內最大的漆壁畫,創作有相當大的難度。當先生得知我的方案入選的消息后十分高興,他鼓勵我一定要畫好這幅漆壁畫。我向先生匯報漆壁畫創作計劃時,他毫無保留地提出建議,畫稿方案的多次論證都請教先生并得到他的大力支持,先生說,讓我全身心投入《長城頌》的壁畫創作,珍惜這次機遇,這是代表漆畫界借助國家級的重點項目宣傳中國本土藝術。大型漆壁畫《長城頌》歷時一年的緊張創作終于完成了,我又將創作過程的圖片讓先生看,他對這幅漆壁畫創作的藝術價值和現實意義給予了充分肯定。
喬十光先生是中國現代漆畫的一面旗幟,也是漆畫藝術活動的倡導者與組織者。他善于創作實踐研究,理論研究方面也取得了成績,奠定了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漆藝專業的學科基礎;他培養的學生,遍布全國各地,可謂是桃李滿天下,其中多數已經成為國內漆畫創作的骨干力量。
回望幾十年與先生在一起的時光,我慶幸自己能夠在先生身旁學習和工作。此生成為他的學生,我是幸運的,感念恩師。
喬十光先生的逝世無疑對中國漆畫的發展產生不可估量的損失,他對漆畫的熱愛和執著的敬業精神將永遠激勵著后輩的前行。喬十光先生藝術精神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