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遼西多山地,自古貧困,寒冷,風大,窗紙糊在外面,屋子里吊著悠車( 搖籃)。小時候我最感興趣的是年節的藝術氣氛。請新的灶王,燒掉舊灶王紙,用高粱秸扎小馬,給灶王騎著升天。我對扎小馬興趣很高。小年一過,趕集的人多起來,我非常喜歡集上賣的年畫,賣者一面一張張掀過去,一面唱著叫賣,唱的內容都是民間流傳的老故事。我為家里買回一套三國演義連環畫,彩色石印,一套四幅。當我貼上墻時,母親立刻叫我拿下來,不許貼這個,因為內容是打仗廝殺。我非常難過。到我能寫對聯的年齡,每逢過年就寫:“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橫批:“耕讀人家。”再就是貼掛箋,就是給窗子上貼紅色剪紙。有一年父親從外地寄來了剪紙,是彩色的,這套剪紙讓我大開眼界,我精心地貼在窗子上。
最吸引我的,還有那些藝術氣氛很濃的民俗活動。例如,死了人,要做紙人紙馬,出靈前吹吹打打到廟前燒掉。須請扎彩匠人到家里來,先做紙人的頭,有木模子,糊上紙,干了取下,往這人頭上畫頭發、眼、鼻、口等,然后安在扎的身子上。我很佩服扎彩匠人,那些紙人紙馬扎得太好了,穿戴齊全講究,我寧肯不吃飯也要看他們工作。后來我就拿彩色粉筆在大門上畫長長的出喪行列。正畫得很得意時,一位長輩訓斥我,命令我擦掉,說是不吉利。我太傷心了。再如,正月十五踩高蹺、扭秧歌,人們化裝成青蛇、白蛇等。后來我就在大門上畫這些。還有,老人過世,要請道士念經,做道場時掛滿了“水陸畫”,內容是十殿閻羅、善惡報應之類。另外,每逢四月初八釋迦牟尼生辰,便有廟會,廟中有壁畫,前殿畫的是關云長,后殿為釋迦牟尼本生故事,那些壁畫也十分吸引人。
以上風俗習慣充滿了藝術氣氛,我國各地都有類似的活動,在民間延續下來,一直到解放前。
稍長,上中學住校,帶著藍印花布被褥,我一打開,城里同學都嘲笑,使我覺得這太土了。后來,30年代初到南京、上海,看到張光宇出版的《萬象》,上面有葉淺予畫的摩登女郎,她穿著藍印花布旗袍,又喚起我對鄉土藝術喜愛的心情。抗戰爆發,撤退到武漢,我專門到武昌的小店鋪去搜集藍印花布、民間陶器。我搜集的藍印花布中有一塊圖案是“麒麟送子”,此后無論我漂泊到哪里,總要把它掛在墻上當作壁掛。由于張光宇、葉淺予等我們一些人的提倡,約自1936年開始,城市前衛女性風行穿藍印花布旗袍、短衫、長裙,并形成時尚。1937年冬,我因工作到西安,我第一興趣就是到店里去買回許多耀州窯出的鐵銹花民間陶器,其風格樸拙淳厚。此后,搜集民間藝術成為我唯一的嗜好。無論到哪里,無論戰事多緊、多么艱苦,我首先要做的就是搜集土布、民間陶瓷、剪紙、木版年畫等,經年累月,直到“文革”全被查抄了。
1995年10月,張仃夫婦在湖南鳳凰
戰爭年代,到處生活十分艱難,在陜北期間我總不忘搜集剪紙。一路行軍到東北,很累,我什么東西都能丟,唯有這些民間剪紙背在背包里不肯丟。老鄉看我那樣累都要背著它,他們以為我背的是鴉片和鈔票。路過山西時我繼續搜集,直到全國解放后,在榮寶齋用木版水印出版了,這是民間剪紙在我國比較早的出版物。
30年代比較開放,尤其沿海地區,得風氣之先,接受外來文化。特別是上海,當時是國際大都會,是我國經濟、文化中心,文化人、藝術家集中之地,受到歐風美雨浸潤。當時張光宇的作品水平很高,他既吸收西方,又植根民族民間豐厚土壤。張光宇、葉淺予作品中洋味與土味融合得十分成功,可以說在這方面他們是先行者。我發現這一點,我認為好,很高興。我知道光宇先生的故鄉無錫民間藝術非常豐富,例如著名的泥阿福( 無錫泥人)、彩色紙馬。當時我托人從無錫買了幾件。不過其中有兩件較差,受了上海殖民文化影響,成了洋味的泥獅子,與民間藝術很不協調。
光宇先生受了外來影響,但他民族民間修養很高,基礎深厚,所以后來他40年代的《西游漫記》、50年代的動畫《大鬧天宮》的造型非常成功,達到了高峰。
從30年代起,搜集民間藝術成為我唯一的嗜好。直至解放后,街頭挑擔子賣糖果的小販,出售有為兒童玩具做泥餅用的陶制模子,造型洗練,可以與漢唐瓦當媲美。我搜集了許多。
張仃西山寓所臥室內景
解放初,從領導到整個社會,對民藝談不上認識,民藝不但進不了大雅之堂,反而被認為是落后的東西要不得。當時實用美術系的學生每天就學“四方連續”“二方連續”日本那點可憐的東西,對民族民間完全無知。我和張光宇為教學四處搜集的民藝,受到領導嚴厲批評( 因此導致我苦悶而患了碗口大的對口瘡)。我和光宇先生還利用北京有利條件,帶學生到故宮、五塔寺等處去臨摹明清石雕、磚雕紋樣。后來又把美術供應社( 相當于當今的國家廣告設計公司) 的泥人張和街頭藝人面人湯請到學院來教學生。再后又到西四打聽皮影路( 路景達) 的住址,也把他請到學院來。給這三位民間藝人成立了工作室,每人配備一至兩名學徒,鄭于鶴便是其中之一,以使這些藝術精華不致失傳。還讓路景達把他的皮影人物全部刻出來,給他出版了專集。
50年代舉辦首屆全國工藝美術展覽,派了許多人到全國廣泛搜集展品,多數水平都是好的。朱總司令親臨現場參觀,給予很高評價。
十年動亂中,與文藝其他門類同樣,民藝成為被打擊對象,民藝家被加上種種罪名,受到摧殘。動亂結束,對外開放,對內放開,信息空前豐富,人們眼界大開,社會上普遍對民藝有了認識,海內外需求大增,各地區民藝繁榮發展。專業人士更向民藝學習,搜集、挖掘、搶救、保存、研究、展覽,民藝成為風氣。
我國人民的衣、食、住、行、勞動、休息、民情、風俗等,數千年來在生存的過程中,創造出無數的民藝,充滿諸多領域:建筑、舟車、服飾、飲食、日用品、工具、節氣等,繁復多樣,有鮮明的特色、獨特的民族氣息和審美高度。
農家老宅,張仃作,20世紀60年代初
然而隨著工業化進程,高速發展的科技和社會生活的變遷,傳統民藝出現衰落或庸俗化趨勢,民藝出現一系列問題與困境。民藝本是人民生活的產物,隨生活變化而變化,這是必然的。新的生活中創造新的民藝。然而對傳統的、經過歷史過渡的民藝精品,如何挖掘、保存,這是一項重要、艱巨的任務。到目前為止,尚未有國家有組織、有計劃、大規模的行動。多年來專業人士及各方面人士從呼吁到行動,做了不斷的努力,但與應有的成效差距尚遠。幸而有一些專業或熱心人士,他們個人在困難中搜集保存,取得一些成績。然而就我國民族多、地域廣、歷史悠久這樣土壤深厚的豐富的民藝而言,其質與量都遠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