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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家名師

觀點 | 鄭靜：工藝美術創新設計

時間：2022-08-04 來源：中國工藝美術學會瀏覽量：493 分享：

傳統工藝美術的創新設計首先要搞清楚三個問題，什么是傳統工藝美術？創新的原動力是什么？創新的方法有哪些？

傳統工藝美術的本質

從歷史的角度看，新中國成立后各行各業凋敝，手工藝人以澎湃的熱血奉獻自己，在工業上為國家的經濟建設作出巨大的貢獻。因此，這一時期也有了一種“出口牙雕換汽車，出口臺屏換機器”的說法，手工藝產品的出口創匯為新中國的基礎工業發展起到了添磚加瓦的作用。此后國家下設第二輕工業部（1970并入輕工業部），對手工藝進行管理，手工藝的重要性成為全國上下的共識。隨著高等院校與藝術工作者不斷加入手工藝行業，手工藝被視作藝術的一部分，又因為手工藝是傳統行業，就稱之為傳統工藝美術。

從業態范圍的角度，大到建筑，小到首飾，都是具有功能的手工藝產品，是依附于民生的千業百態。例如在過去，傳統的木雕是建筑的構件，是家具；傳統的陶藝是家居用品；傳統的玉雕、刺繡是日常佩戴物。因此幾乎可以將傳統工藝美術與傳統手工藝兩個名詞劃等號。南京藝術學院設立了現代手工藝系，這里的現代有兩個含義：一是時間概念上的現代，另一個是理論、意識、思想概念上的現代。

傳統工藝美術產品

產品首先考慮的是功能，所有的形式都依附于功能產生。我們認為傳統工藝美術的造型形式或樣式的產生不是因為要取悅使用者，而是因為功能需要。例如，以現代人眼光來看造型漂亮的尖嘴陶瓶，在創造時是依據早期人類依水而居的功能特征。考古發現中我們看到，人類遺址一般位于江河或是湖泊邊，是因為生存需要。水邊以沙地和軟泥地居多，取水后瓶子很容易傾覆，通過將瓶底做成尖底的形式避免發生傾覆。是基于功能需要做出這樣的造型。早期希臘陶罐也存在這一樣式，說明人類在使用產品時思維的共通性。

傳統手工藝的手工物件是產品，不是單純的藝術，產品的產生需要正確的“三觀”：設計動機、設計方法、設計目的。設計動機代表人的積極主動性，是一種人際觀。一樣產品的設計動機不一定基于自己，也可能由于他人需要。以魚簍為例，它的設計動機是打魚，手工藝人觀察發現魚逆流習性，思考利用魚這一習性設計捕魚的工具。他們想到寬口窄尾的魚簍形式，魚從寬口游入，大魚無法從窄口游出，小魚從窄口回歸自然。魚簍設計過程中，基于客觀世界的深刻體會和觀察構成一種自然觀，表現為設計方法的特殊針對性。傳統藝人對材料尊重，設計師豐富的聯想，又構成一種物用觀。

水車是這種正確的“三觀”反映出傳統的另一個例子。手工藝人利用水流的原理制做這樣的灌溉用具，在一定程度上利用了自然科學，提高了生產效率，又沒有破壞自然。這種造物和制器的方式表現出中國人“順天謀事”的哲學觀念以及文質彬彬、師法自然、器以載道、材美工巧等一系列中國傳統造物思想的基本精神，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典型組成部分。

我們的傳統手工藝產品，不是因為好看去造型，而是因為功能來造型，傳統手工藝基于功能而不是欣賞存在。當產品滿足他的功能后，為了進一步吸引消費者，增加銷量，發揮價值，他會做某些方面的改變。這些改變一定不會影響基本功能，改變是為了進一步銷售，而沒有基本功能，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以梳子舉例：梳子的歷史發展、東西方不同運動期間的造型變化，既是功能和造型的有機統一，也是裝飾服務于銷量、立足于功能的表現。

現代工藝美術

現代，日本民藝大師柳宗悅強調手工一定要和生活緊密聯系，手工藝產品要能致用，而不只具有觀賞性，這是手工藝之本。他提出：工藝有三種形態。

第一種：民間工藝（民藝），是從功能出發，從使用角度出發，延續傳統的手工藝。上文所講的魚簍等都是民藝。

第二種：貴族工藝，是以欣賞為目的，又以手工藝技法進行創作的手工藝。以牙雕扇子舉例，透雕以后扇子沒有了扇風的使用功能，只能欣賞，欣賞取代使用成為主要價值。清代是貴族工藝的高峰期。

第三種：個人工藝，自1950年代開始，1970年代達到高峰。二戰后歐洲工業毀于一旦，許多退伍老兵需要就業，手工藝成為恢復經濟與增進就業的一種方式，對醫治戰爭創傷也起到治療效果。隨著政府、民間機構、藝術家的介入、以手工藝材料和技術為基礎的個人藝術創作興起，例如現代陶藝，現代玻璃、現代首飾等的出現。改革開放后，大量藝術家、高校教師、學生到國外交流學習，將西方現代手工藝帶到中國，產生中國的現代手工藝，也就是中國的個人工藝。

現在我們的工藝美術行業，大家都希望自己成為藝術家，而不僅僅是手工藝人。存在大量奢侈品化的貴族工藝，這樣的目的是希望將手工藝品博物館化，大師們的工藝藝術館也收藏了很多有價值的工藝美術品。這種愿景的根源來自從古代開始對文人的先天敬畏，古代的藝術家，畫家，書法家，大都具有文人身份。大師們希望自己具有藝術家的身份，通過將藝術作品奢侈品化，以及基于這種身份帶來的附加價值，以提高作品的價值。由這些愿景與行為所體現的藝術家化、博物館化、奢侈品化，塑造了現代工藝美術的價值觀念。

傳統工藝美術價值的變化

藝術家化、博物館化、奢侈品化在塑造現代工藝美術價值觀念的同時，也帶來了工藝美術行業業態的傾斜。手工藝品向欣賞品傾斜，喪失最基本的功能，藝術家的作品轉向純粹的藝術理念，作為一種傳統工藝或者傳統文化存在。

造成這種傳統工藝美術功能化轉變，手工藝品衰落的主要原因來自工業革命。工業革命以后，大機器生產逐漸替代手工藝生產，科技的發展和生產效率的提升使各種產品生產成本大幅降低。以首飾舉例，工業革命以前的首飾業，專為貴族服務的首飾匠人一生制作的飾品極為有限。從尋找，研磨寶石，到設計加工，過程極為漫長，生產效率低，人工成本高。工業革命后的大機器生產提高了效率，降低了人工成本。

基于工業革命的生活方式和行為模式的改變；科技、文化、經濟環境的變化；哲學思想的變革與文化多元化，都進一步促成價值觀念的轉變。這樣的轉變在工藝美術上通過符合機器生產工藝的產品大量充斥生活，并改變著我們的審美觀念。

現代手工藝的價值取向

如今手工藝產品的功能性已經被現代產品取代，我們無法跟現代產品去競爭。19世紀末20世紀初，始于英國并擴散到整個歐洲的藝術與工藝運動（工藝美術運動），是對工業化的反應。該運動提倡手工藝生產，強調手工藝和現代設計之間的結合。運動的領導者之一莫里斯采取較為激進的觀念，希望手工藝生產可以回歸到中世紀的田園式生產模式，即家庭手工作坊式的生產。一部分運動參與者認為設計工作是集體的活動，反對個體的勞動分工。

同時期在英國的新藝術運動深受藝術與工藝運動的影響。這是一場深刻的藝術革命，它使設計方法從經驗上升為一種理性方法。以首飾工藝品舉例，通過先畫設計圖后加工的方式，增加了加工的預見性和可靠性。

19世紀，大量被我們如今熟知的奢侈品品牌出現，如卡地亞、寶格麗等。它們始于為皇室制作珠寶，嚴格按照規范的圖紙設計并生產。第二次工業革命與新藝術運動開始后，它們開始走上將傳統手工藝工坊品牌化的道路。

20世紀20年代，意大利阿萊西公司強調真正的設計要打動人，能夠傳遞感情、溝通回憶、給人驚喜。好的設計會把人帶入深層次的思考，是一件被復制的藝術品，具有人文屬性，這種人文屬性構成傳統手工藝品失去功能性以后最大的價值。

創新的方法

傳統手工藝與西方工業產品設計在這種過渡轉型的過程中是相通的，這意味著手工藝品要具備當代的審美，手工藝行業的從業者需要基于造型、材料、工藝的配合以兼顧消費者的審美需求與功能要求，需要具備物質功能和精神功能，同時要注重人群與環境的定位。

傳統工藝美術的創新首先是理念的創新，它離不開時代性和民族化。時代性是工藝美術創作首先考慮的，“現代”是一種時間概念：我們的過去是古人的現代，我們的現代是后人的過去。“現代”是現代社會經濟、生產條件、環境氛圍、生活方式、時尚文化等條件下在現代化進程中的理念變化。民族化是我們最想要秉承的東西。以椅子為例，從榻到明式家具里造型豐富的椅子，到現在需要考慮將人體工程學與椅子使用性的結合。它的時代性和民族化是不斷變化的過程，因此，現代手工藝是傳統手工藝的現代形態。

不同地域文化的不同，以及時代的變化導致人的審美習慣、使用習慣和使用場景方面的不同。基于這些因素的所有復興實質都是改革，是我們去創造一種新的價值觀與審美觀。首飾的品類和文化，服飾的差異性，都表現了文化與時代性的問題。

民族化和文化自信

民族化還伴生出文化自信的問題，不能狹隘的民族化。例如花絲工藝在漢代從埃及傳入中國；鍛造工藝在戰國時期傳入中國；琺瑯工藝在元代傳入中國；傳統工藝里北京人所說的“燕京八絕”里一部分也不是中國本土產生。但是這些工藝傳到中國后，按照中國人的審美標準和價值觀，產生了“中國化”的文化改造，經過時間的沉淀，最終成為中國文化的承載。以首飾紋路舉例，唐代以來，我們很多紋飾，如：忍冬紋、纏枝牡丹紋、卷草紋等都由西域傳入，經由“中國化”的文化改造，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部分。

審美具有時代性，弘揚中國文化不能拘泥于傳統，推銷過去的價值觀和審美，這不是文化自信和民族文化，它過于狹隘。我以首飾為例，縱觀中國傳統首飾的發展歷史，有幾處關鍵的轉折對其發展至關重要。新石器時期、南北朝時期、宋元時期、明朝，這幾個時期，首飾或從造型形式、或從材料工藝、或從文化內涵都發生了巨大改變，從本質上影響了中國傳統首飾的發展。

從功能上看，首飾分成三個時代：圖騰時代、禮儀時代、氏族時代。它對應的時期是舊石器時期、新石器時期和宋元時期。漢代以前的首飾材料以玉石為主，主要工藝是雕、鏤；金銀時代從秦漢到元代，高峰時期是南北朝，主要工藝是鏨、刻；寶石時代從唐代到民國，高峰期是明代，主要工藝是鑲、嵌。民國以后中國傳統首飾幾乎消失，現代首飾幾乎都不是中國傳統首飾，而是用中式紋樣配合西式樣式。

中國傳統首飾有據可查的歷史從新石器時期開始。距今一萬八千年前，北京周口店“山頂洞人”的石珠項鏈是最早的首飾。這串項鏈由獵物、采集物等組合而成，具有人類早期首飾的特征。從紅山文化、良渚文化開始，中國傳統首飾強調對稱結構，這是中國傳統意義上的審美，圖形樣式風格可以改變，精神層面上的審美無法改變。以龍鳳紋玉佩為例，代表“陽”的龍紋和代表“陰”的鳳紋，是道家陰陽思想的體現；近似對稱的形狀是儒家思想的體現；“曲線”又融入佛教思想，“佛”、“道”、“儒”代表中國傳統哲學，這是飾品和中國傳統哲學的融合。

從外來文化影響看，以透雕龍鳳紋重環玉佩為例，玉佩的龍帶翅膀，我們南京的辟邪、麒麟也有翅膀，聯想到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鷹獅手鐲，可以看出至少早在漢代，中國文化就受外來文化影響。發簪是中國首飾代表，但最早起源于游牧民族頭上戴的佩飾，中國文化很多標志都源自外來文化，但不妨礙成為我們的經典文化，因為我們的文化一直隨時代而變化。

早先首飾主要是身份的標志物，百姓只能戴沒有紋飾的木制首飾。宋代以前，普通百姓不能戴金銀飾品，首飾是等級的象征，紋飾通常是象征身份等級的“龍鳳”、“麒麟”、“白鶴”“瑞獸”等。宋代開始世俗化，普通百姓可以穿戴金銀飾品，首飾從等級劃分變為世俗的裝飾品。首飾的紋飾開始表現人的基本情感，題材如：生老病死、升官發財、長命百歲、福壽延綿、愛情等。宋元時期的首飾中可以看到一些自然主義特征，這和之前朝代完全不一樣。明代開始，由于海外貿易發達，中東地區的首飾鑲嵌工藝也傳入中國，明代首飾開始大量鑲嵌寶石，明代成為中國首飾的另外一個高峰期，花絲鑲寶石工藝是當時最典型的手工藝。清代由于閉關鎖國，寶石資源相對減少，宮廷里大量使用點翠和點染替代寶石的色彩搭配。民國時期，首飾的形制受到西方胸針的影響，紋飾受到西方徽章紋飾的影響，工藝注重肌理的藝術效果。這反映了民國時期，我國服飾文化的西化趨勢。首飾的變化體現出一種時代性，這意味著所有的東西都隨時代變化，民族化也不應是單純的傳統造型和紋飾，而應是文化和哲學的表現。

傳統工藝美術創新方法

形式創新

形式創新需要延續文脈，交叉與人性化。交叉是情感上喜怒哀樂和需求的交叉，是與現代科技和現代人生活方式的交叉。人性化意味著兼顧使用性與欣賞性，造型符合時代審美。

創新方法是造型功能的置換，紅樓夢的讀者都知道，黛玉有葬花的習慣，中國文人也有這種習慣，把花瓣收起來埋在一起，這成為文人雅士的風尚。從這個方面以插花花瓶設計舉例，插花的花會枯萎掉落，通過增加承載落下花瓣的托盤，避免了花落在地上的臟亂。花落在托盤上，又成為另一道風景，這就是功能性和實用性的置換。

形式語言的跨界、多元和綜合

形式語言的跨界是將自然造型用現代工業化的方式進行設計，以高級珠寶翡翠舉例，畢加索畫的鴿子的翡翠再設計，融合中國的燕子自然元素。TTF的《太平有象》融入陰陽動靜虛實等中國文化元素與審美觀，以現代珠寶再設計來表現中國的傳統價值。他們都是是典型的文化語言跨界的作品。

工藝的創新

按照純粹的傳統工藝，以玉雕工藝發展舉例，從最早的麻繩沾紅砂磨玉發展為人力，電動，最后到如今能夠更加精確的把控轉速和琢磨細節的精雕機，強調傳統手工藝并不意味著要回到麻繩沾紅砂的傳統工藝技術。工具只是創作手段而不是本源，本源還是時代性，審美性等，傳統工藝美術需要大膽工藝創新。

如今數碼技術作為一種高效率與低成本的新技術，已經廣泛應用在刺繡、雕塑、建筑等多領域。它創造了一種當代的，廣受年輕人喜愛的新視覺樣式，拘泥于舊形式的東西意味著脫離現代社會與文化環境。首飾在現代科技與工藝美術的融合中起到極好的案例，首飾大師陳世英最早使用鈦合金染色來制作首飾，使用機關技術和精雕技術研磨保濕，將玻璃的加工技術用在保濕加工技術上。

緊跟時尚也是一種創新方法，近年來Cindy Chao的群鑲葉子、蝴蝶首飾，各種各樣的花卉首飾；梵克雅寶流行的飾品；迪奧的高級珠寶都代表一種時尚潮流。這種潮流又和經濟文化緊密聯系，今年的綠寶石風格樣式，由群鑲轉為大面積透空和以點造型為主是這種聯系的很好例證。

我們的手工藝，或者叫工藝美術起源于使用期，是有功能的，所以我們不能忘記初心，依然要與生活緊密相連。我們要分清楚我們做的是藝術還是產品，如果我們是一個行業，做的就是產品，是服務。

產品設計和藝術最大的不同是產品設計的利他性，即正確的“三觀”，具備好的人際觀、物用觀和自然觀。工藝美術行業是服務行業，不同于藝術家進行審美和文化的教化，如何做好服務創新是我們首先要思考的東西。手工藝本身具有獨特的材料特征，創新是揚長避短，從業者需要專注于自身擅長領域。工藝沒有先進和落后，任何工藝都是輔助的手段，關鍵是我們怎樣用最小的代價完成最好的作品。手工藝產品要塑造自己的時代文化影響。如何表現時代文化也是創新時要思考的問題，既保證手工藝本身的功能性、材料性、工藝性和文化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