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拿今人的工藝美術品與古人的珍品作比較,就容易發出“今不如昔”的感嘆。這絕不只是我個人的觀感,業內許多有造詣的工藝美術大師們也常發此嘆。比如北京某位牙雕大師與我探討過這一問題,他認為,如今工藝美術界出不了好東西,關鍵在于認識能力不夠,眼力不夠,作為手藝人首先要能明白古代那些杰作究竟好在哪里?明白了這一點才有可能提升自己的技藝。某位景泰藍大師對我說:“現不光是景泰藍,整個工藝美術行業都這樣,這個好……那個也好!巧奪天工!技藝精湛……也就這些個詞!再深的話說不出來了。別說老藝人說不上來,就是我們這一代人也體會不到工藝的精妙之處了。”
常見一些手工藝人很用功,干活完全不惜力,把自己的作品弄得眼花繚亂,而媒體卻很容易奉上“巧奪天工”的贊譽。因此,關于什么才是“工巧”?是個真實存在的問題。
一、工多非工巧
《 考工記 》說:“材有美,工有巧” 。工巧之“工”自然是指工匠,工巧之“巧”指技藝高超。在古人看來,工本身就包含著巧。比如許慎《說文解字》說:“工,巧飾也,象人有規矩也,與巫同意” 。從字源學上說,巧從工,因而工巧可以顛倒詞序,工巧與巧工意義相近。比如《呂氏春秋·愛類》說:“公輸般,天下之巧工也” 。《韓詩外傳三》說:“賢人易為民,工巧易為材” 。工巧和巧工都可指良工大匠。
《說文解字》說工匠的作用就是對事物進行“巧飾”,點明手藝人造物不只是造能用之物,還要讓物有“文彩”,有“光彩”。換句話說,人造物不僅要“善”,而且要“美”。“飾”意思原本就是“去其塵垢、增其光彩”。
既然手藝人的工作離不開“巧飾”,那么追求美的過程中如何把握好一個“度”就是核心問題。“巧飾過度”在今天的工藝美術行業依然普遍,主觀原因還是在認識水平和修養上出現了問題。比如,給德化白瓷上彩,在龍泉青瓷上彩繪,在陶瓷上加做肉眼無法辨識的微刻……等等諸如此類的裝飾工藝都逾越了工巧應有的尺度。
適度的裝飾工藝會直接感動心靈,漫漶的裝飾工藝一味在做表面文章。老子說:“大巧若拙”“寧拙毋巧”。道家重本,指出手藝人如過分執著于“巧”,就容易滑向巧作、巧滑、巧偽,甚至巧詐。孔子也說:“巧言令色,鮮矣仁。”西方人也有相似的認識:英語詞匯crafty、artful等都包含“油滑”的意思在里頭,其否定形式craftless、artless反而意味著“樸實無華”,意義更接近道家之“真樸”觀念。生活的經驗也時刻在提醒我們:越是質樸的器物,越具有開放性,也越近人。如許多民間器物的造型和裝飾工藝都很隨意,看似粗獷,卻具有感染人的熱烈情緒。事實上,工匠們在重復千萬次勞作之后,技藝精熟到不再拖泥帶水,不再矯揉造作,就是大巧!
二、形肖非工巧
當前手工藝行業中還有一種認識上的偏差,把“形肖”當成工巧。
自古手工藝行業就流行技術競賽,手藝人總暗暗地在技術上相互“比拼”,追求高仿真的工藝,尤其在木雕、石雕、牙雕、核雕、微雕等雕刻領域,超寫實的刻畫技巧成為手藝人們相互炫耀的資本。僅僅“形肖”到底算不算工巧?
《韓非子·喻老篇》記載了一則發人深省的故事:宋國有一名工匠花了三年時間,為君主用象牙雕刻了一片仿真楮葉,這篇牙雕葉子“豐殺莖柯,毫芒繁澤”,其“形肖”程度達到放置于真實的楮葉中無法分辨真假的地步,這位工匠因此獲得了豐食厚祿。韓非子在這則寓言故事中引用列子的話譏諷道:“使天地三年而成一片,則物之有葉者寡矣” 。
①意思是說,假如天地造化萬物時需用三年時間才能長出一片葉子,恐怕世上的樹葉就會少得可憐了!
窮盡人工去抄襲模仿自然,結果只是做成了一片與真葉類似的東西,這種做法稱得上工巧嗎?韓非子贊同列子的倫理立場,對這位工匠的反自然行為提出了批評。這位工匠的雕刻水平之高是令人吃驚的,但他的著力點既脫離了適用性,又沒有創造“有意味”的藝術形式,所以,背離了工藝之道,顯然不能稱為巧工。
“圣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②圣人提出一個人內心應該執著什么的問題。那些炫技的,與我們的生活不發生關聯的工藝即使再特異,也是低俗無品的;縱然技藝再高明也只是手段,如果偏離了它的實用目的,就會導致“一葉之行”。
三、纖巧、淫巧非工巧
纖巧即造型或裝飾工藝纖弱、細巧,是過分堆砌、過分雕鏤而導致的一種“病態美”。歷史上對纖巧之風有過很多批評,賈誼《新書·瑰瑋》說:“而務雕鏤纖巧,以相競高”。《三國志·魏夏侯傳》曰:“使幹朝之家,有位之室,不復有錦綺之室,無兼采之服,纖巧之物”。李漁論戲曲傳奇語言時說:“纖巧二字,行文之大忌”。日本民藝家柳宗悅說:“必須選擇具有健康性質的物品,器物要樸實,要大膽舍棄纖弱,因為這些因素不會使生活變得豐富”。③為什么大家都強調纖巧不是一種健康的審美?道家說得最明確,纖巧之物定然是工藝戕害了物性,定然因矯揉造作損害了人的德性。
然而,“纖巧之病”是當今工藝之常見毛病,這里頭既有創作主體的能力問題,也有高新工具的強大生產力帶來的普遍性問題。與古代主要依靠純手工勞動相比,今天各手工藝行業使用的工具經過了一次次改良,其功能十分強大,尤其當高頻電動雕刻工具在創作實踐中被普遍應用之后,不僅極大地縮短了勞動時間,降低了勞動強度,而且讓精細化雕刻變得簡便易行。技術革新自然帶來了一種解放意義,與之同時,卻也令當今一些手藝人可以盡情地去挑戰工藝極限,他們在木材、石頭、象牙、瓷土等材質上無度地施展巧力,追求纖毫如發的細節真實和玲瓏剔透的視覺效果。許多玉雕作品因工藝過度而出現物品脆弱到不可觸碰的地步。這類工藝品只適合擱置在玻璃罩內,連把玩的機會也不給人留下了,這樣做的結果并不利于美學精神的提升。
還有一種極端的工藝“病態”就是“淫巧”。“淫巧”的表象有兩類:一類是盲目堆砌、虛耗珍貴原料,極盡奢侈浪費的工藝品;另一類是具有性暗示的或格調低下的工藝品。我國遠在先秦時期就很重視“考工”,每年孟冬十月,工師要檢查當年官府作坊中的工藝品是否符合禮制規范。考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警惕匠人“毋或作淫巧,以蕩上心”。④“工巧”的目標追求為什么要適用與審美兩不偏廢?只有建立在適用性基礎上的審美,才會是充實的、剛健的,也是健康的。即使專門用于陳設的工藝品,也須具有或樸素、或雄強、或優美的品質。相反,纖巧和淫巧的工藝品透過人的感官影響人的審美心理,很不適合長期面對。
四、工巧在心
方苞說:“工之巧在心,而注于目,非規矩繩墨所能盡也。”⑤古人把心看作是一個思維器官,也是靈性所駐守的地方,所謂“匠心獨運”正是強調認識和巧思在工藝過程中的重要作用。“匠心獨運”本身就是工巧的基石。
《南部煙花記》記述了陳后主為貴妃張麗華所造“桂宮”的匠意:“于昭殿后,作圓門如月,障以水晶,后庭設素粉罘罳(屏風),庭中空洞無他物,惟植一桂樹,樹下置藥杵臼,使麗華恒馴一白兔”。⑥“桂宮”是一比較典型的主題設計案例,為營造月中蟾宮荒寒而清華的環境氛圍,設計者很懂得刪繁就簡、以少勝多的道理。宋代《清異錄》記載:“孚文饒家藏會昌所賜大同簟,其體白竹也,斫磨平密,了無罅隙,但如一度膩玉耳”。⑦這件用竹篾制成的涼席平密光滑,有類似白玉的觸感,形色皆美,可謂既體現了高明的縹白、劈絲、編織、磨光等制作技藝,也體現了不凡的“匠意”。
世上事不怕你做不來,只怕你想不到。“巧工”者,一定具備高超的構思能力,沒有好的設計,定然會束縛技藝的發揮。歷史上有許多構思平庸的人造環境,徒廢人工物力,如《拾遺記》記述了漢代丁緩、李菊兩人為趙飛燕所居昭陽殿做的室內裝修:“中庭彤朱,而殿上丹漆,砌皆銅沓,黃金塗、白玉階,壁帶往往為黃金,缸含藍田璧,明珠、翠羽飾之,窗扉多是綠琉璃,皆 達照 毛發不得藏焉。櫞桷俱刻龍蛇形,縈繞其間,鱗角分明,見者莫不兢傈。”⑧這種室內裝修的“匠意”不明,只是一味地堆砌貴重財物,所營造的環境氣氛太過詭異,一切所謂的“工巧”最終淪為淫巧。
人的雙手是靠心腦控制的,心腦不開竅或者修養不夠的話,雙手只會作機械性重復勞動。心眼活了,雙手才會“思想”。所以,技藝固然重要,匠心、匠意在傳統工藝中才是首要。
五、工巧由法生
許慎為何說“工與巫同意”?因為巫事無形,是在無形無影中揭示出真相;工匠們造物,使粗鄙的材料顯露出光彩,也有一個“去蔽”的過程,所以其行為與巫相似。但手藝人的工作性質與巫術有著根本的不同,那就是巫術成于主觀臆測,易失于詭異;而手藝人則要講規矩方圓,也就是客觀規定性。《韓非子·有度》說:“巧匠目意中繩,然必先以規矩為度”。《考工記》通篇說的也是工藝規范。可以說,“工巧”就是合乎規矩的技藝,不講規矩的匠人是不可能成長為“工巧”之人的。
《考工記》說,圓者要中規,方者要中矩,立重要中懸,衡者要中水,這四種檢驗器物質量的方法很早就在使用。除了這幾件可用的度量工具之外,更多的工藝規矩體現在工匠對尺度的把握以及對使用者的體貼上。
造物主先念地掌握著尺度,手工藝人的尺度感則主要從實際生活經驗中來。《考工記》“輈人為輈”一章規定“輈有三度”,即對國馬、田馬、駑馬分別拉的車輛上的車軸制定三種不同尺寸。“鳧氏為鐘”羅列出鐘、罄、鼓等打擊樂器的形體結構與所要求的音質之間的比例關系。這些經驗都是工藝的尺度和規矩,只有合“法度”的工藝才能達至工巧,否則,工藝再精細入微,也屬南轅北轍。真正的“工巧”還必須做到因人施藝,體現對使用者的貼心關懷。《考工記》里特別強調弓箭設計與制作要考慮到使用者體質和氣質上的異同。
僅僅懂得法還不夠,尚須靈活應對,如王冕所云:“法在人,故必學;巧在己,故必悟”。⑨那么,工巧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呢?應是“巧奪天工”。所謂“巧奪天工”就是指人工造物看起來象自然生成的。天工與人工本是一對矛盾,從理論上講,人工再巧也超越不了天工之大巧。但在手工藝實踐中,有這么一種情況:當工藝創造了功能與審美的高度統一,其工巧之高可稱為“人間巧藝奪天工”(趙孟頫《贈放煙火者》詩句)。
總之,達到工巧程度的工藝品在形式上講,必定是既合乎規矩法度,又象是自然天成的東西;在品格上講,必定是既適用,又健康、美觀、向善的東西。工巧其實不完全只是技藝能力的反映,還是手工藝人人格美的呈現。并且這種呈現是無保留的,來不得半點矯飾與作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