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 | 金暉 :墮羅缽底至拉瑪王朝時期的手工藝及物質文化(一)
時間:2024-03-27 來源: 中國工藝美術學會 瀏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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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國的傳統手工藝在東南亞諸國中獨具特色并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自班清文化時期,這一地區的手工藝技術就顯現了輝煌的成就,其后由孟人建立的墮羅缽底國為泰人的文化藝術和裝飾風格奠定了基礎。自公元13世紀,泰人在這一地區建立政權,在素可泰王朝與
阿瑜陀耶王朝
時期,泰國的手工藝開始呈現出全面繁盛的面貌,包括金銀器、漆器、陶瓷、絲綢等方面都取得了令人驚嘆的成果。同時,由于地緣政治和移民文化等諸多方面的原因,在
吞武里王朝
和曼谷王朝時期,中國的手工藝文化對泰國形成了進一步的影響并持續至今,其范圍幾乎涵蓋了所有的領域,并形成了以威哈甲隆殿(天明殿)為代表的“中國風格”。通過工藝文脈的梳理可以發現,泰國乃至東南亞地區的手工藝與中國存在著密切的淵源,其源頭大多可以追溯自中國各個歷史時期,并隨著中國的審美、材料和風格變化而不斷轉型,體現了中泰之間手工藝文化交流的的持續性和穩定性,并在此基礎上對該地區的物質文化和生活方式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歷史上,東南亞地區被視為以中國為中心的
朝貢體系
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中國古代的文獻中也頻繁出現,如較早的《漢書·地理志》《晉書》等,同時,宋代以后還存在大量的文人和使臣筆記,如周達觀的《
真臘風土記
》、汪大淵的《島夷志略》、錢古訓的《百夷傳》、張洪的《使緬錄》、鞏珍的《西洋番國志》以及黃福的《奉使安南水程日記》等,這些文獻資料都為當代的東南亞文化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參考。
目前,關于東南亞傳統手工藝和物質文化的研究尚未充分展開,其研究的重點基本集中在當代文創和設計方面。事實上,東南亞地區大多數的傳統手工藝都與中國存在著密切的淵源,其源頭大多可以追溯自中國的各個歷史時期,其范圍包括漆器、陶瓷、金工以及各種紡織品等,幾乎涵蓋了所有其工藝領域。據元代周達觀所撰寫的《真臘風土記》一書中的“欲得唐貨篇”記載:“其地不出金銀,以唐人金銀為第一,五色輕縑帛次之;其次如真州的之錫镴、溫州之漆盤、泉處之青瓷器,及水銀、銀朱、紙劄、硫黃、焰硝、檀香、草芎、白芷、麝香、麻布、黃草布、雨傘、鐵鍋、銅盤、水珠、桐油、篦箕、木梳、針。其粗重則如明州之席。” 由此可見,中國的手工藝產品早在元代已經是輸入柬埔寨的重要商品種類,其中比較重要的包括絲綢、陶瓷、漆器、竹木器等,成為當時真臘古國的重要生活用品,可以判斷,中國對東南亞傳統工藝的影響顯然也是以貿易為背景展開的。其后的明清時期,隨著朝貢體系的穩定、南海貿易圈的發展,中國的手工藝在東南亞地區的傳播也進一步深入。除了同屬于儒家文化圈的越南之外,在地緣政治和移民文化的背景下,中國與泰國之間的文化和藝術交流最為廣泛,并在此基礎上對其物質文化和生活方式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并持續至今。
由于東南亞當地的氣候條件不利于木器、漆器、纖維等大部分有機物的保存,因此歷史上留存至今的實物案例較少,例如漆器的大多數案例只能追朔至18世紀。因此,目前對于東南亞傳統手工藝的研究一直存在諸多的困難,包括其源起和類型等問題。直至20世紀60年代,泰國東北部烏隆府廓漢縣的班清文化遺址被發現才形成了該領域的研究基礎。1966年,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的考古學應用科學中心博物館對班清文化遺址發現的部分彩陶殘片進行了檢測,斷代的結果是公元前4630年。此后隨著研究的深入,越來越多的彩陶、青銅、鐵器乃至玻璃器被陸續發現。上個世紀的70年代,泰國的考古學家在遺址中一具骨骼的右膝附近發現了一束纖維狀物,通過泰國國家博物館的檢測,最后證明其主要成分是蠶絲。隨后日本的學者也進行了類似的檢測,發現其距今大約有3000至4000年。同時,陸續展開的考古發掘也證實了班清人已經開始使用陶輪和編織麻類植物。此外,在距離班清西南約20公里的班那迪文化遺址中發現了雙瓣鑄模和失蠟法等技術。班清文化遺址的考古發現具有重要的意義,相關的成果為泰國乃至東南亞地區早期的手工藝研究奠定了基礎。值得注意的是,通過比較可以發現,班清文化、班那迪文化以及越南的東山文化在諸多方面都與云南的青銅文化存在密切的聯系。
現代的東南亞各國的疆界是在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才最終形成的。在公元1世紀前后到10世紀,東南亞各地出現了數十個早期國家,但是其中大多都不能被稱為統一的政權。例如越南北方直到公元10世紀初還是中國統治區域的一部分。在公元初期,在泰國中南部地區也出現了最早的國家,但是這些國家是由古代的孟族人而不是泰族人建立的。根據目前的發現,歷史上的孟人曾經占據了泰國、下緬甸以及馬來半島的廣大區域,中國古籍中最早提到的孟族人建立的國家是林陽,與林陽幾乎同時存在的孟人國家還有金鄰。公元6世紀到公元9世紀期間,以孟人為主體建立的位于湄南河谷中心的墮羅缽底國在諸多孟人國家中最為著名。當時的湄南河谷地區是著名的糧食產區,擁有四通八達的貿易路線,可以到達柬埔寨、緬甸以及老撾北部,而同一時期還沒有出現由泰族建立的統一政權。墮羅缽底國的文化和藝術也代表了孟人的最高成就,其影響力覆蓋了今天的泰國以及緬甸和老撾的部分地區。
柴尤寺的一尊灰泥雕像,制作于提洛卡拉國王統治時期(公元1441-1487年),它們成了歷代灰泥藝術家的典范,70尊雕像上的裝飾與服裝各不相同。
中國的古代文獻中也存在墮羅缽底國的描述。據《通典》記載:“遙理所城,覆屋以瓦,并為閣而居,屋壁皆以彩畫之”“每臨朝,則衣朝霞金冠,耳掛金環,頸掛金涎衣,足履寶裝皮履”“王所坐塔,圓似佛塔,以金飾之,門皆東開,坐亦東向。大唐貞觀中,遣使奉表,以金函盛之。又獻金榼、金鎖、寶帶、犀、象、海物等數十品”。從上述的文獻進行判斷,墮羅缽底國的金銀器工藝較為發達,當時的工匠已經可以制作各種黃金制品,包括金冠、金函、金鎖等,同時也應該掌握了寶石鑲嵌技術。雖然缺乏這一時期的實物案例,但是我們根據所發現的第二素攀那蓬王朝時期的文物可以推測其工藝特征。
1956年,在一份古董商人的記錄中介紹泰國的相關部門展開了大城府附近的拉嘉布拉那寺遺址的發掘工作。拉嘉布拉那寺建于15世紀,在1767年的緬甸入侵戰爭中幾乎被完全摧毀。考古人員在遺址內發現了一處隱秘的地下室,其中保存著部分高棉風格的家具,上面還刻有代表梅魯圣山的符號。出土的2000件左右的珍貴文物中大部分是黃金制品。研究發現,這些物品是在第二素攀那蓬王朝首任國王因陀羅阇 (Intha RachaI)去世之后被埋于地下,時間為1424年左右。據傳說,這位國王有三位王子,其中兩位決定通過象戰決斗的方法爭奪王冠和名譽,但是他們在戰斗中同歸于盡,于是第三位王子輕易成為了國王,其統治一直持續至1448年,史稱波隆摩羅阇二世。為了紀念兩位兄長,波隆摩羅阇二世下令建造了兩座佛塔以安放他們的骨灰,隨后,他還在王宮的附近建造了拉嘉布拉那寺,在中央佛塔內供奉了自己的物品。出土的部分文物中還刻有皇室徽章,例如115厘米長的象牙雙刃劍、配以鑲有彩色寶石的黃金劍鞘、金線編織的拂塵和裝飾了寶石的金鞋等。此外,還出土了數以百計的珍貴寶石,從戒指到墜子以及大量的皇家生活用品,如香水瓶、草藥瓶、檳榔盒以及在黃金幾臺上的圣水瓶,尤其是一串黃金制成的檳榔,顯示了高超的金工技術。
一座木質山墻,描繪了一位半人半獅的神。(Neold收集)
墮羅缽底國的工藝顯然受到了同一時期宗教文化的強烈影響。公元11世紀之前,南傳上座部佛教就已經傳入了東南亞地區,墮羅缽底國以及伊洛瓦底江流域的驃國都逐漸信奉該教派,1044年興起的蒲甘王朝也奉上座部為國教。此后,上座部逐漸在東南亞地區占據了統治地位,然而大乘佛教和婆羅門教依然存在,并在宮廷和上層社會中較有影響。上述教派都盛行在宗教用品中大量使用黃金和白銀,也經常裝飾以珍貴的寶石,包括佛經的細密畫也都顯示了這一特點,第二素攀那蓬王朝的金銀器顯然正是體現了這一傳承。同時,在上座部佛教的影響下,墮羅缽底國確立了其宗教美術風格,如在建筑裝飾方面普遍采用了彩繪和描金的裝飾方法,這一方法被其后的泰人國家所繼承,例如阿瑜陀耶王國。事實上,不僅在藝術方面,以孟人為主體的墮羅缽底國在各方面都對其后的泰人產生了重要影響,如泰人在孟文的基礎上創立了泰文,接受了孟人引入的上座部佛教,甚至包括了孟人的部分政治制度、經濟模式以及生產方式等。
關于泰人的起源,目前學術界有南遷說、西遷說和本土說三種觀點,這一研究自19世紀末持續至今,目前尚無準確的定論。但是大多數研究者認為,泰族是從中國的南部省份遷徙而來的,時間大約是在公元1世紀。最初,他們居住的泰國北部的清邁和清萊等地區,并創造了繁榮的蘭納文化。此后,一些部落繼續向南部遷徙,到達富饒的湄公河平原。從可靠的文獻判斷,在11世紀中期,泰人首次出現在占國的銘文中,是作為來自暹羅地區的戰俘。12世紀,泰人的形象出現在了吳哥窟的武士浮雕的隊列中。此后,我們在元代周達觀的《真臘風土記》中也發現了關于泰人的記載。1296至1297年,周達觀作為元帝國的使團成員居住在真臘的通王城。根據他的記錄,高棉人不會種植桑樹和制作絲綢,但是來到當地的暹人掌握了這種技術,“近年暹人來居,卻以蠶桑為業,桑種蠶種,皆自暹中來。亦無麻苧,惟有絡麻,暹人卻以絲自織皂綾衣著,暹婦卻能縫補。”
大約在1238年,泰人推翻了當地高棉人的統治,建立了素可泰王國,素可泰一詞源自于巴利文,其含義為“幸福的黎明”。值得注意的是,據《元史》記載,大約在至元十九年(1282年)之前,“朝議興兵討暹國、羅斛……諸國。” 可以發現,中國在元代早期已經將真臘西北部的素可泰王國稱為“暹國”,因此周達觀也使用了這一稱謂,并稱其居民為“暹人”。明清時期,中國史書中正式以“暹羅”一詞稱泰人的王國,包括后來的吞武里王朝和曼谷王朝。
素可泰王國以精美的陶瓷而著名。在王國的初期,制作陶瓷的窯場位于王城的附近,后來移至希薩奇納萊,因為此處的陶土資源較為豐富,今天被稱為素可泰窯。雖然缺乏直接的證據,但是中外學者普遍認為該窯是由中國陶工所建,或者說是在中國陶工的指導下所建造的,同時,根據當時蒙元征服南宋的歷史背景,中國南方部分陶工遷徙東南亞的可能性是存在的。然而,素可泰窯的風格是釉下單色彩,結合其圖案判斷,其源頭顯然是中國北方的磁州窯,而磁州窯位于河北磁縣觀臺鎮和彭城鎮一帶,始創于宋代而終于元代,是我國北方最大的民窯體系。因此,目前關于南宋陶工南遷素可泰王國的推測仍然存在疑問。此后,宋卡洛瓷逐漸后來居上,成為了素可泰瓷器的代表。宋卡洛位于素可泰的北部,大約建于14世紀中期,主要生產中國龍泉窯風格的青釉劃花瓷器,這顯然是中國陶瓷工藝持續傳播的影響,包括《劍橋東南亞史》中也明確指出了這一點。毫無疑問,至14世紀,素可泰王國的外銷瓷器已經非常繁榮,其銷售范圍甚至包括了印度、阿拉伯半島,數量非常巨大,例如1970年代在泰國灣發現的沉船上大約載有4000件素可泰時期的瓷器。這一考古發現也說明了素可泰王國的瓷器在當時的東南亞地區所享有的聲譽。
罕見的卡隆罐,飾有動物和藤蔓圖案,高38厘米。(H.E.Tarrin Nimmanhaeminda收藏)
素可泰時期的黃金和珠寶工藝獲得了進一步的發展。1292年的蘭坎亨國王石刻銘文中提到當時的金銀器和珠寶可以進行自由貿易。據此推斷,這一政策提升了工匠們的熱情。我們從西春寺的一幅大約制作于1350年石刻中可以推測這一時期的金銀器類型,石刻中的國王頭戴皇冠,配以項鏈和其它裝飾品。從這些圖像所體現的造型判斷,當時普遍使用的工藝應該是錘揲。與金銀工藝緊密結合的是寶石鑲嵌工藝,由于受到婆羅門教吉祥九寶觀念的影響,素可泰時期的人們也相信珠寶象征了宇宙的元素并給佩戴的人以獨特的力量。當時的寶石主要有鉆石、紅寶石、祖母綠、黃寶石、藍寶石、石榴石、月亮石或者珍珠、鋯石以及貓眼石。每一種寶石都被認為具有特殊的力量,在宗教儀式和日常生活中被普遍使用,如阿瑜陀耶王朝的統治者都佩戴黃金鑲嵌九寶的戒指或者項鏈等飾品。此外,石刻圖像中還發現有化妝盒、檳榔盒、餐具、象轎、肩輿以及數量巨大的慶典日常用品,顯示了這一時期工藝的繁榮和精美。
素可泰時期的銘文中也提到了一種慶典使用的五色布料,往往被鋪在地上以供高等級的宗教首領行走。由于紡織品不易保存,目前我們只能從現存的古代彩繪泥塑中發現線索。事實上,不僅是素可泰時期,墮羅缽底國時期也有部分彩塑保留至今,泥塑上的精美服飾也證明當時存在很多類型的服裝,但是我們無法通過泥塑判斷其材質是絲綢還是棉布,同時,每一個研究泰國早期紡織品的學者都面臨一個基礎的難題即壁畫和編年史中所記錄的服裝究竟是泰國制作的還是來自于其它國家的進口,尤其是絲綢制品。此外,位于泰國北部,曾與素可泰同時并存的蘭納王國也保留了部分壁畫,例如在清邁、蘭邦等地的寺廟,壁畫中的人物服飾精美,其中幾種樣式保持至今。從色彩和質感方面可以判斷,當時的畫工所表現的是應該是絲綢。歷史上,清邁是泰國北方的絲織業中心,具有悠久的傳統,其絲織行業直至19世紀早期還雇傭了大量的老撾人。目前,雖然缺乏準確的文獻證據,但是研究者普遍認為在素可泰和阿瑜陀耶時期,上等的絲綢來自于進口并供王室使用,而本地也有制作絲綢的工坊,其產品主要被平民使用。英國人湯姆遜(P.A.Thompson)的筆記中也證實泰國本地存在絲綢制作的工坊,“為尋找它們,我們必須穿過狹窄的小巷和低矮的門楣,進入遠離主街道的小屋子,女孩們坐在織機前。在我們喝了很多小杯的茶之后,他們將向我們展示他們最好的(絲綢)。”此外,耶穌會的尼古拉斯·熱維斯(Nicholas Gervais),他曾經在泰國居住了四年,他在筆記中提到:“他們(泰國人)從中國學會了如何去制作金色和銀色的錦緞。” 其他的相關證據也指出了泰國絲綢技術可能來自中國。
用銀線編制而成的裙子,曾屬于南奔第八位統治者的妻子。(Nualsawart Paurohitya提供)
作者:
金暉,中國工藝美術學會漆文化藝術專業委員會副主任,上海大學美術學院教授,
閩江學院美術學院院長。
責任編輯:張書鵬
文章來源:中國工藝美術學會漆文化藝術專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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