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 | 潘魯生 殷波:手工藝與AI——手工藝本質的再發現
時間:2024-06-30 來源: 中國工藝美術學會 瀏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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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文明發展進程中,手工藝曾是技術的組成部分,在現代科技范式全面建構及普遍應用之前,是最主要的勞動技巧、生產方法、造物形式,主要以長期積累的經驗和感性能力的形態存續。從哥白尼到牛頓,隨著西方“科學革命”完成,實驗科學興起并廣泛傳播,工業革命迭代發展,技術不再是單純的實踐摸索和經驗積累,而是與科學結合,依據科學探究的規律原理,運用機械力對物質、能量、信息進行轉換或加工,作為“科技”的技術,是通過語言、符號加以表述的知識系統,而非體驗性的、默識默會的經驗;是科學理論的實踐應用、理性和邏輯的表達,而非感性經驗的積累。手工藝因此與科技意義上的技術分野,保持和延續的是手工的、感性經驗的要素和內涵。值得指出的是,在手工藝與現代技術分離的同時,也與藝術分離。
18世紀“美的藝術”體系及概念提出,藝術的“非功利性”與手工藝的實用性、藝術的再造與手工藝的制造、藝術的天才、靈感、趣味與手工藝的現實的物用指向等進一步被區分和闡釋,手工藝、工匠與藝術、藝術家相區別,手工藝與藝術相分離。從傳統混沌不分、融合為一的實踐到劃定邊界、凸顯自身屬性,手工藝與技術、藝術演化構建新的關系。在這個過程中,由于手工藝相對于機械技術更具有人文屬性,在物質生產意義上被大范圍替代的同時,手工藝的歷史文化內涵、精神情感價值、審美意義等進一步凸顯,因而有向藝術領域延伸的趨勢。不少手工藝的傳承人、創作者從藝術價值出發認識和評價自身的工藝實踐,許多藝術家也從手工藝的材料、形態、技法中重尋創作母題和靈感,進行闡釋和表達。同時,科技對手工藝的介入也從未停止,各門類手工藝均有新材料、新工具、新技術的應用。
應該說,不論分離還是交融,手工藝的邊界與本質是恒定的,差異并不一定導致矛盾和對立,也可能是融會協同的契機。正如我們探究手工藝與AI技術所獲得的認識一樣。
近來,隨著ChatGPT作為人工智能技術(ArtificialIntelligence,AI)驅動的自然語言處理工具進一步推廣應用,AI技術發展再度成為熱點。事實上,以大數據、算法和算力為基礎的AI技術早已不只應用于智能識別、智能控制、智能預測、智能信息推送、智能管理等社會服務、生產制造、商業營銷以及醫療、金融等專業領域,也在音樂、美術乃至文學作品創作和相關設計領域進行探索使用。往往通過機器學習海量數據而獲得創作能力,運用聲音、圖像、文字等完成藝術作品,再由人機交互向受眾反饋。
目前在手工藝創作制造領域,AI技術主要應用在設計建模和保護傳承兩個方面,前者主要是數據分析基礎上的創意生成、自動設計,后者側重手工藝實踐過程的數據采集整理和傳播應用。在使用AI技術自動生成設計圖或設計模板方面,目前可見“AI新錦繡”等設計應用,主要使用數字圖片處理技術設計紋樣,將顧客選定的照片輸入軟件系統,生成適合蜀繡工藝的紋樣設計圖,再由繡娘手工繡制。由此,刺繡圖案紋樣實現定制化,并通過AI數據分析和優化保證設計效果的唯一性,其生成一幅設計圖用時僅數分鐘,不同于傳統畫師耗費數天或數月繪制。從中可見,AI技術應用于手工藝設計,主要基于特定門類、品類手工藝構成元素及特色的智能檢測分析并由機器學習建立相應的算法,生成符合特定手工藝語言風格的設計模型,不同于傳統手工藝創意醞釀及紋樣草圖等繪制設計,不只是時效差別,還在于受眾的參與介入程度。設計過程中的人機交互,使手工藝品的購買者、接受者可以參與模板的選擇甚至用簡單草圖輸入自己的創作意向,使傳統手工藝相對封閉的實踐過程在網絡時代實現新的開放、共創、共享。在使用AI技術開展傳統手工藝保護與傳承方面,目前可見日本總務省于2019財年啟動的匠人手工藝AI技術分析和保存項目,包括用攝像機拍攝匠人的手工制作過程,以及在匠人手腕上安裝傳感器對手指和手腕等動作的數據進行收集,從而實現傳統手工藝的數據化,通過AI技術的大數據分析、信息提取、影像制作形成教材及相關影像資料,從而促進傳承傳播,即使失傳也能依據數據信息使工藝復活。還有我國文化遺產保護基金會在長城圖像采集的基礎上,用AI技術進行數據分析,對需要修復的位置進行精確定位并智能匹配維修方式,降低了傳統工藝文物的維護成本。從中可見,應用AI技術開展手工藝保護與傳承,已從之前的數字化記錄進一步躍升到綜合數據信息的分析處理,從可見可聞的工藝操作過程影像、工藝作品數據信息、工藝傳承人敘述等進一步向不可見的神經網絡及其生態性關聯因素的數據化采集、識別、分析,從而最大限度還原傳統手工藝構成的主體因素和外在關聯因素,為保護傳承提供最完整、翔實、精確的模本。
更深入的問題是,除設計和保護方面的應用外,直接以AI技術替代手工制作,如以AI控制機械臂或3D打印設備等進行操作,甚至在過程中模擬人力手工可能產生的瑕疵以制作傳統手工藝形態物品等,是否將成為AI技術進一步介入手工藝的可能和趨勢?正如美術、音樂、文學等領域曾就AI創作展開探討,或許不妨擱置AI控制生成的傳統手工藝形態的作品是否屬于手工藝范疇這一問題本身,看一看作為人類技術史組成部分的手工藝與AI的本質區別。
首先,手工藝與AI技術建立發展的基礎不同,前者來自鮮活的生活經驗,后者建立于二進制的數據信息基礎之上。如柏拉圖所分析的理念之床、木匠制作的真實之床和畫家所繪之床,手工藝制造的是真實生活之所需,是現實生活的回應與介入,其功能上的實用性或關于美的欣賞性都源于現實生活的需求和經驗,而且由于特定地域、時間、族群在生活經驗上的共通性,也成就了手工藝應用與審美上的特點。AI技術在數據分析基礎上進行演化利用,通過數據化地模仿學習、算法生成,即使取代手工而生成具備手工藝形態特點的作品,也是作為技術主體創構的物化產品,而缺少意義主體的情感與精神向度。事實上,工業社會生產大分工以來以機械流水線大量制造的物品即往往因為疏離于自然生態、人情倫理、個體的精神追求而淪為感官刺激的消費品。AI技術若直接替代手工在大數據和機器學習的基礎上進行算法、算力的衍生創構,有可能造就新的美感,但與人之生命體的鮮活經驗、深度意義追求以及經驗實踐所構建的期待視野的疏離,也將導致與手工藝不同的內涵和趨向,因此二者不是能否替代的關系,而是不同本質屬性和意義的并立。
其次,手工藝與AI技術包含的時間維度不同,手工藝之“慢”與AI技術之“快”并無可比性,因為歷史的積淀、手工過程中的生命力投入恰恰成就了手工藝獨特的文化景深、生命意義、存在價值,所謂“立等可取”“快速生成”是實用性的效率,而非“美”及感性生命的意義。曾因生產力水平約束的手工藝之“慢”在工業化發展中在物質生產意義上被大范圍取代的同時,在手工之“藝”的意義上得以延續和保留的恰恰在于時間之流、生命之“慢”不可替代的意義。手工之物里的人與事、過往與記憶、喜樂或哀傷都是時間維度上的生成與積淀,如果抽離了這一時間之軸,速成速得也可能速棄速朽,則由時間性、歷史感生成的一物之美、尋常之物的特殊意義將缺失、空洞。文物或許因古而美,日常生活之物也會因時間積淀、歲月人生的融入而具有精神的、文化的價值,手工藝因此尤其具有非凡的意義。AI技術之速效、便捷因此并非介入替代手工的優勢。
此外,手工藝與AI技術的建構過程不同,傳統手工藝因材施藝,不避諱材料的瑕疵缺陷,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境界追求之外,也接受包括有限性在內的萬事萬物本來的樣子,造物過程也是以直覺的形式展現復雜的心理空間和意義。AI技術的應用則在于精準操控以臻完美無瑕,雖然有數據、模仿基礎上相似的質感、形態甚至極為接近的微妙變化,但建立在生命、生態意義上具有多樣、復雜性的融通、變化則是欠缺、單薄的。特別是傳統手工藝對于材質肌理的呈現、對于工藝變化過程的呈現即生態敘事的過程,煙花易冷琉璃脆,有限中的無限、剎那里的永恒并非精準、無瑕所能替代。手工藝對于自然、人生、物態的真實表達也是精準無誤的程序運行所無法替代的。
因此,手工藝與AI技術的關系絕非此消彼長地更迭,而是各守所長的共存甚至融通與協同,實現更有韌性的發展。
從現有應用和發展趨向看,手工藝與AI技術融通協同主要是以AI技術發掘手工藝的底層邏輯,見所未見,察所未察,使手工藝中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存在經由數據、算法及交互場景的構建得到表達和體驗,由此拓展手工藝設計和保護傳承的空間。比如,運用AI技術的數據采集和算法推演,傳統手工藝的技藝實踐過程中可見部分可以反復觀摩和練習,不可見部分也可通過數據信息得到轉化表達,以往需要大量實踐而習得的手感、溫控等經驗可由數據轉化而獲得認知和傳承。還有傳統工藝所依托的生活場景或許已經在社會演進變遷中消逝、不復存在,但可通過AI技術及數字化呈現方式以交互體驗的形式重現再造,就像伊拉克摩蘇爾文化場景在“摩蘇爾的藝術和靈魂”項目中得以復現。
同時,AI技術在手工藝設計環節對海量市場信息的發掘和分析具有重要作用。手工藝不同于純粹的藝術創作,具有生產性和應用性,不是唯我的個性、靈感釋放,而是生活土壤中落地生根似的生存和發展,需要考慮生活的變遷和人們的需求,AI技術對市場數據的分析有可能發現傳統手工藝在變遷生活中應用存續的底層邏輯,具有支持作用。比如,意大利米蘭的時裝研究實驗室運用AI技術對長達20年的銷售數據進行分析,包含數以千萬甚至過億張時尚照片、產品圖像,將面料、色彩、形制等分析結果交給服裝制作者,使之在AI工具輔助下做出設計,AI工具和數據因此成為設計決策和驅動的基礎。由AI技術介入的手工藝設計也見于手工藝紡織品的開發,通過數據輔助分析進一步使富有地域文化特色的紡織工藝與年輕受眾建立聯系,甚至成為全球化的時尚運作傳播。從這個意義上看,AI技術作為工具有助于使傳統手工藝發展中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經驗得到新的表達呈現和傳承傳播,有助于使隱含在現實生活之中的傳統工藝訴求、趨向得到全面地、深度地發掘、認知和分析,從而真正適應變遷發展的當代生活,甚至在互動中進一步形成個性化的傳播路徑和千人千面的多樣存在。
總之,手工藝與技術、藝術從混沌為一到分離自立,其間的關聯一直存在,不斷彰顯突出的是內在的恒常本質。正如手工藝與AI技術的區別和聯系,不在于非此即彼的替代,而是協同拓展新的空間并成就其本質意義。手工藝連接物我,存貯歲月,在日常之用中實現美的觀照,在有限與剎那間洞見永恒,這樣的生命意義和本質還將綿延發展,包括AI在內的迭代更新的科技或將成為輔助認知與傳承的工具,“通會之際,人書俱老”的生命意義還將以手工藝本來的形態去實現。
作者簡介:
潘魯生,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山東省文聯主席、山東工藝美術學院名譽院長,中國工藝美術學會專家委員會委員、學術委員會委員。殷波,山東工藝美術學院藝術人類學研究所教授。
責任編輯:張書鵬
文章來源:藝術人類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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