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藝是心、腦、手配合的創造性勞動。藝人在手工藝行為中,往往遇到一些技術環節,可意會卻難言傳,話說得越多,越說不清。這時候,術語口訣往往能收到以一當十、點石成金的奇效。髹飾術語是傳統手工藝術語的重要組成部分,充滿比喻、擬人、擬物、想象、聯想……民間藝人往往思維靈活,語言豐富,民間語言往往詼諧風趣,妙趣橫生。但是,大量術語口口相傳,傳播面極其有限,加之過往工匠文化水平不高,“別字術語”、各代術語、各地術語等成為了髹飾工藝傳承傳播過程中的路障。有鑒于此,本文嘗試為“別字術語”解字,為各代術語、各地術語解義,以期使手工藝術語更好地發揮傳承傳播效應。
比喻是髹飾術語中最為常見的藝術表達。例如,天臺山漆農用竹筒承接漆液,割漆過程中常會遇到下雨,雨水進入漆液,漆農一邊割開漆樹等待樹液流淌,一邊輪流攪拌竹筒內漆液。漆液盛滿竹筒時,已經自行完成了加水脫水的精制過程。天臺山漆農稱這種利用自然之力加水脫水精制的漆為“開潮漆”。“潮”字在此,形容天然漆精制如女性月經來潮。再如,貼金的技術關鍵在于貼金前對金膠漆干燥火候的把握,金膠漆面表干而有黏著力時貼金最佳。漆工經驗,有一聽、二呵:一聽,手摸漆面不黏時指叩漆面,聽是否有按壓跳蚤脊背的空聲,有“虼蚤聲”,則說明新涂層與舊涂層尚在若即若離階段,正可貼金;二呵,看漆面是否有“翳”,成“翳”即漆面像眼睛得了白內障似的罩有霧氣,便是貼金的好時機。也就是說,即使“貼金”這樣的簡單工藝,工匠也要觸覺、聽覺與視覺并用,時刻掛心于漆干狀態。
人是造化最完美的賜予,用人的生命過程比擬漆器制造過程,最是中華特色。如,色漆髹涂有一個涂層緩慢干固、漆色充分轉艷的過程。北方漆工稱涂層轉艷為“開”,意指如云開日現;揚州漆工稱涂層轉艷為“吐”,意指顏色充分吐露;蘇州漆工稱涂層轉艷為“醒”,意指如生物睡醒以后精神煥發。各地工匠的表述都非常形象,生動地傳達出涂層轉艷的美感。習藝者循此聯想,便能準確把握涂層干固的時機,適時進行下一道工序。
藝術創造離不開想象,想象活動伴隨中國漆工制作漆器的整個過程。如,漆工將熟桐油與磚瓦灰加水調拌而成稀油灰,用于單漆髹涂的打底,《輟耕錄》記這樣的稀油灰為“鰻水”,意即像鰻魚身上的黏液。此說為《髹飾錄》揚明注沿用。工匠又稱熟桐油與石灰加水調拌而成的稀油灰為“鯰料”,意即像鯰魚身上的黏液,用于涂塞船縫。鰻魚、鯰魚與髹飾工藝毫無關聯,漆工卻調動想象,找到不同事物的關聯性,藝徒聽過一次,便再也不會忘記。再如,制造漆坯要做三遍灰漆。粗灰漆中,漆的成分占比最高,就像砌房子,地基要打堅實;從粗灰漆到中灰漆再到細灰漆,漆遞減,灰遞細,水或其他膠質材料遞加。揚州漆工因磚瓦工逐層疊加磚瓦壘起寶塔引發聯想,稱三遍漆灰疊加的工藝為“寶塔灰”。
擴而大之,大自然中的一切、人類社會生活中的一切,都被手藝人看在眼里,引發聯想,術語就這樣不斷產生。如,漆器技法中有一類刻劃細紋使之成金色,工人不說“填金”“畫金”,而稱這類技法為“戧金”。因為“戧”字字意是大風迎面撲來,人們說“戧了一口風”,《辭海》釋“戧”為“迎頭而上”。一個“戧”字,準確道出了劃紋內金膠漆表干而未實干之時,工人用竹鑷子將飛金箔連同襯紙夾住、迎頭撲入劃紋的情狀。廣東“漆撲像”更將“撲”字用活:一個“撲”字,便將撲倒泥模而得布胎漆像的工藝流程生動地描繪了出來,收到畫龍點睛之效。
髹飾術語中的一些內容,被整理收入古代唯一的傳世漆器工藝專著《髹飾錄》。如,《髹飾錄·楷法第二》提出“質則人身”,揚明注:“骨肉皮筋巧作神,瘦肥美丑文為眼。”“質”指按人體構造來制造漆胎,木胎好比人的骨骼,木胎上用布糊漆或糊麻筋好比骨上著筋,做漆灰好比筋上長肉,髹漆好比肉上附皮,有了骨、筋、肉、皮,還要有生命和神采,裝飾則好比人的眼睛。再如,漆工用生漆、明油、魚鰾膠、滑石粉、蛤粉、香灰、土子調成含膠量多、細膩柔軟、可塑性好、透氣性好的油漆混合灰,用于在漆胎上堆塑花紋,《髹飾錄》記為“漆凍”。一個“凍”字,便將漆灰兌油以后變得綿軟有拉力的可塑狀態寫活。《髹飾錄》記錄的工藝中,有一章叫“裹衣第十五”。抓住這個“裹”字,如庖丁解牛,道進乎技,此章內容便謋然全解。原來,“裹衣”是指漆胎糊裹皮、羅或紙而為裝飾,浸透漆液的皮、羅或紙顯露在表面,像是給漆器穿上了一件既樸素又有肌理美的外衣。
髹飾工藝術語中,“別字”(通假字)極為普遍。漢代漆器銘文寫“行三丸”,實為“行三垸”之通假,指漆胎做了三遍垸漆。通假字在清宮檔案中更是屢見不鮮。如,明末有鑲嵌名工周柱,《崇禎吳縣志》記為“周治”,近代鄧之誠《骨董瑣記》記“‘制’一作‘翥’,又作‘柱’,又作‘之’”,清宮檔案則將骨石鑲嵌記為“周鑄”,將玉鑲嵌記為“玉周鑄”,揚州漆工至今稱骨石鑲嵌工藝為“周鑄”。又如,在濕漆面播撒礦石碎粒成細碎凸起,待干,填漆多遍覆蓋凸起,待干固,磨顯出狀如菠蘿皮的同心圈紋,推光,民間稱其“菠蘿漆”,清宮檔案用通假字記作“波羅漆”。到福州學漆的人都知道,該地區漆器制造工序中有一道叫“補敏”。黑髹漆胎做完灰糙,待干透磨順、吹干以后,亞光的黑漆面上若干沒有磨到的黑色小亮斑清晰可見。這是因為,灰糙是刷漆,不再是刮灰。刮灰干后磨順的灰漆面原有若干細小的凹塘,漆的特性是“漆不填塘”,第一遍糙漆即灰糙干燥磨平以后,細小的凹塘成為黑色卻依然存在。如果不補平這些微型凹塘,漆面就會留下若干細小的凹塘。補救之法是,用薄而彈性好的角挑挑起兌入黑料的漿灰漆刮于凹塘亮斑,福州漆工稱此道工序為“補敏”。晾干以后打磨,福州漆工稱此道工序為“磨敏”。考“敏”字之于髹飾,其意實不可解。筆者請教漆工,無人能答。1992年,“二十一世紀世界漆文化之展望”研討會間,筆者與王和舉討論“磨敏”,在紙上寫下一個“抿”字:“敏”乃“抿”字通假,指將凹塘抿合起來,“補抿”指將細灰漿刮入灰糙干后磨不到的小凹塘以抿合孔眼,“磨抿”指將抿合孔眼干后的漆面再事打磨。和舉頜首微笑,繼而點頭稱是,當時真有“相視一笑,莫逆于心”之感。
髹飾術語中,一些又應地而變,致使各地漆工對同類材料和相似工藝各執一說。如,精制成的推光漆兌入顏料前呈本色。就是這樣的本色推光漆,明代琴書中有記為“明膏”“膏漆”,有記為“合光”“曬光漆”;漆工在用于髹涂時稱“推光漆”,涂層干燥后退光便改稱“退光漆”。推光漆稀飄如乳,四川、云南、貴州、甘肅等地別稱本色推光漆為“乳漆”(見《黔書》《中國近代手工業史資料》)。現代福建地區漆工稱本色推光漆為“紅緊漆”“紅骨推光漆”,揚州漆工聽不懂:難道兌入了紅顏料?其實,“紅”指本色推光漆呈琥珀色,“緊”指干燥快,與紅顏料并無聯系。揚州地區漆工稱本色推光漆為“白坯推光漆”,福州漆工不解:難道漆是白色?其實,“白坯”指尚未兌入顏料可做彩色推光漆的坯漆。安徽地區漆工則將本色推光漆直呼為“透明漆”,漆畫家稱其“半透明漆”。
由上可見,術語解讀是一項艱苦細致的工作,旨在搭建起實踐經驗與理論體系之間的橋梁。對手工藝術語的整理、詮釋與研究,有助于持續深入推進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